“你跟那位宁将军嘀咕我教的金羌话是对是错的时候,他没有说过‘勃兰湖水鬼’的事吗?”商歌冷笑,“难怪你执意要睡在湖边看星。” 栾秋:“……你早知道湖里有这东西?” 他回头看围观的人,心中已有答案。 在这里宿营的大部分人,都知道湖里有“水鬼”。但没人提醒。 似是看出栾秋身怀上乘武功,那几个“水鬼”没有继续进攻。它们缓慢后退,渐渐隐没于湖水之中,像石头一般静静地沉没了。 栾秋察看几位伤者的伤势,扭头问围观者要金疮药。 忽然有人开口:“你不该救人。” 原本沉默的人群骚动起来,纷纷:“是的,你不应该出手。” 栾秋难以置信:“为什么?” 无人回答他的问题。人们议论声渐渐稠密高亢,带着埋怨:“你激怒了水鬼,倒霉的是所有人!” 戈壁地区天亮得很早,栾秋和她的马儿被水鬼拖入湖中,只好步行启程。 湖边商旅陆续出发,但没有一队打算捎带栾秋和商歌,且纷纷避而远之。唯有昨夜被栾秋救过的那几个人要和他们一起走,“听商人的语气,水鬼指不定还有同伙,会报复你”。 栾秋婉言谢绝。他来金羌有自己的特殊目的,不方便与其他江湖人同行。 和众人告别后,商歌忽然幽幽地说:“他们的意思是,死三五个旅人,换得过路商客数日安宁,是值得的。只要是人,只要踏入勃兰湖地界,就要有成为献祭之物的准备。” 所谓的“勃兰湖水鬼”,全都是金羌败军。 那位被大瑀女将军割了脑袋的大将,虽是金羌名将,但生于大瑀、长于大瑀,是背叛了大瑀的叛徒,金羌人对他并不完全信任。人们恐惧他的心狠手辣,他一旦死去,这种恐惧便变本加厉地报复到曾在他身边服侍左右的亲近将士身上。 这些“勃兰湖水鬼”,总人数约有五十多人,全都受了重伤,面目破碎,身体皮肤被烈火燎烧,伤痕累累。 “金羌人折磨异族人的法子,是你想也想不到的惨烈。”商歌说,“‘水鬼’们都是金羌子弟,却莫名地因为大瑀叛将,受这种人所不能受之苦。他们都是从军营里逃出来的,就剩一条命,全都无法劳作,也回不了家。那七八个还能动的,便在勃兰湖周围用这种方式抢一些东西,给自己和兄弟们续命。” 白日里藏在村镇的废墟之中,夜间潜入勃兰湖,把过路的大意商旅拉入水中溺死,夺走马匹、财物等等东西。他们配合默契,已经在勃兰湖周围活动了大半年。 “……他们恨大瑀人?”栾秋问。 “当然。”商歌笑了笑,“你没发现昨夜他们只对大瑀商客出手吗?” 栾秋暗暗咬牙:“这也是没有人帮忙的原因之一?周围都是异族人。” “应该有人帮过吧。”商歌用树叶给自己扇风,边走边说,“抵抗过‘水鬼’的人,没有一个能离开勃兰湖周围。不说你,就连昨夜那些围观的商旅,也一样会被波及。只有营造出人人畏惧‘水鬼’的氛围,‘水鬼’才能畅行无阻。” “你也认为,死一两个与自己无关的人,让‘水鬼’获得想要的东西,就可以心安理得继续往前走?” “当然。”商歌很坦荡,“这有什么不对?” 自从踏入金羌境内,商歌便渐渐变得多话。这是她熟悉的地方,是栾秋不适应的的地方。他们的优势在微妙地转化,商歌的行动、言语都愈发自如了。 “当然,你是正直的人。”她说,“你从不说谎,也不会伪装。凡事随心而行,有人遇险就一定要救,不管后果如何。” “……”栾秋狐疑地打量商歌,“那你当时,为什么一定要救渺渺?昨夜又为什么要救我?” 商歌一时无言。 栾秋轻叹一声:“不要再试探我了。一起往前走吧,你有你的目的,我也有我的目的,至少此时此刻,我们是同路人。” 两人正走在路上,炎热、干燥,偶尔的一棵高峻杨树,才投下稀疏阴影。 “水鬼背后是苦炼门。”商歌再度开口,“你阻拦了他们,苦炼门门徒一定会找你麻烦。” 她很恳切,也很苦恼:“栾秋,你的过分正直,在这里不适用。如果你学不会伪装自己,应付苦炼门人,你不可能见到李舒。” 栾秋:“……我来金羌不是为了——” “好好好,不是。”商歌懒得与他辩驳,“在你走到苦炼门之前,你至少要保住自己一条命。见到没见过的事情,不要急着出手。记住了,听我的。” 栾秋倒是不怕:“十长老之一与我同行,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掌管这一片地儿的是个怪物。”似是为了强调对方的可怕,商歌加重了语气,“是比绍布……也就是鹤长老,比他更古怪的怪物,武功之强,与千江长老不相上下。” 栾秋停步:“五个老长老之一?” “他不喜欢我。”商歌看着栾秋的眼睛,“你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大瑀江湖人身份。否则无论是你还是我,都绝无可能走到苦炼门。” 话音刚落,路的前方便扬起一阵沙尘。 金色尘烟之中,缓慢走出三个身着暗红色僧袍的僧侣。 脑袋光滑,胸前垂着硕大佛珠,但面相阴沉凶恶,不似善人。 “阿弥陀佛。”为首的僧人合掌低语,声音低哑,中气十足,说的是有点儿怪腔调的大瑀话,“许久没在路上见到大瑀江湖人,实在稀奇。” 栾秋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嘴唇蠕动:“哪个是长老?” “都不是。”商歌低声答,“小喽啰,最多只知道十长老代号,模样、名字都不可能晓得。” 栾秋暗暗点头。 商歌十分着急。她熟悉苦炼门的层级,这三人看武功路数,确实只是平平之辈,但若伤了、杀了,只会引来更麻烦的人物。可若是搪塞欺瞒……栾秋又是个不会主动伪装的人。 商歌眼珠骨碌地转,偷瞄周围能顺利逃脱的方向,耳边却听见轻微的武器抽动之声。 栾秋从腰间抽出了纸一样薄软的炎蛇剑。 炎蛇剑只在他手中轻轻一甩,便绷成了锋利异常的薄刃。 三个僧侣同时停步,同时后退。 “炎蛇剑?!”为首那位喝出声来,“大瑀人怎么会有炎蛇剑?!” 栾秋说了句金羌话。 三位僧侣面面相觑。 栾秋微微扬起下巴,他有绝世高手的气质,如今不言不语,自有威慑之力。 商歌双目圆睁:是她只教过他一次之后,栾秋便拒绝再学的那句话——“我来自金羌”。 但,发音很不正宗,重音轻音全然不对,听起来,像是“我跑马不吃饭”。 为首僧侣:“你说的什么?听不懂。” 栾秋:“……我长期呆在大瑀,连家乡话都忘了。” 商歌:“……?!” 栾秋又说:“在大瑀已有二十多年,最让我牵挂的,就是家乡的风和羊肉。将军死后我就断了联络,千难万险,终于回到金羌,昨夜在勃兰湖,是我做错了,吓到了各位兄弟。” 他说得流畅、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件从来便真实无误的事情。 商歌收回系在栾秋身上的目光,背后全是冷汗,开始更加紧张地偷瞄逃脱路线。 僧侣仍有怀疑:“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挽了个剑花,栾秋平平托起手中的炎蛇剑,递给为首那人。 “这把炎蛇剑就是证明,我是金羌安插在大瑀江州城的暗针,我的金羌名字是……”栾秋搜肠刮肚,继续平静开口,“……绍布。” ----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下卷“此生盟”开始噜。 白霓呀,狼面侯呀,封狐城呀这些故事,都在《狼镝》里。(不看也不影响此文阅读,请放心!) --- 看完本章的李舒:这个作者脸皮好厚,一直在不遗余力地…… 岳莲楼:不遗余力地…… 栾秋:不遗余力地…… 梁蟾(气得满脸通红):才没有不遗余力地安利《狼镝》! 李舒、岳莲楼、栾秋:啊,她说出来了。
第48章 水鬼(2) 商歌见惯他人说谎。 有的如李舒,口齿伶俐脑筋灵活,说半真半假的话,语速又快又密,你根本来不及反应已经被绕了进去,懵得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和岳莲楼很像,故事说得流利,佐以表情、手势,让人听得高兴,对模糊细节也就不再追究。 有的如白欢喜,巧舌如簧,再加上风流面目,哄骗痴心少女最为娴熟,对这个说自己生来是孤儿,活得好生艰难,对那个说父母把他卖到苦炼门,活得好生艰难。“活得艰难”是白欢喜之流的拿手好戏,总能唤起善良女子的母性之心,沦陷他的温柔陷阱。 但栾秋这样的,她还是头一回见。 老实人说谎,那谎言也像坚硬石头,无从质疑。 栾秋英俊得很板正,有一种绝不会令人失望的坚实可靠。 栾苍水的眼睛与他很像,但少了栾秋的冷静持重。 谢长春的气度也与他很像,但也没有栾秋的从容笃定。 他在浩意山庄,就是浩意山庄的主心骨。他在诛邪大会,便是所有正道人士看过都要暗赞一句的青年侠客。 只有他同李舒一块儿的时候,就像石头开裂、密云生隙,所有不该在“栾秋”这个雕像脸上出现的情绪,都会一层层地浮现:愤怒、无奈、隐忍,到种种复杂但过来人都能看懂的细微表情。泥塑木雕的人像,被涂抹了人世的鲜活色彩。 李舒离开之后,栾秋恢复成过去的栾秋。 他快乐过,因此消沉的时刻更让人难以忍受。 但此时商歌看着平静撒谎的栾秋,竟从他那没任何波动的眼神里看出一点点熟悉感:李舒撒一些无关紧要、但足以耍弄他人的谎言时,眼底也会闪动这样的小小雀跃。 “……绍布?”那三个僧侣面面相觑,用金羌话相互询问,“有点熟悉,你听过吗?” 为首那人夺过栾秋的炎蛇剑仔细察看。 这把炎蛇剑原本属于李舒,是他从苦炼门带到大瑀的,剑柄上刻有一束小小的火花,这是苦炼门的标记。 僧侣们认出此标记,慌忙把炎蛇剑交还给栾秋,又惊又疑。 “这是苦炼门的剑。”为首的僧侣换了大瑀话,“既然是暗针,怎么会有苦炼门的剑?” 栾秋轻轻抚摸剑柄。他回忆李舒和岳莲楼胡说八道的情形,打算试试模仿,但很难把面部肌肉灵活调动,更不可能手舞足蹈。他清清嗓子,神秘地压低声音:“这是一位苦炼门前辈,在我启程前往大瑀的时候赠送给我的。” 僧侣追问:“什么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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