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秋太恳切真诚了,谁看到这样的人开口,都绝不会怀疑话语的真实性。 他说:“千江长老。” 三位僧侣如中定身术,僵在当场, 回过神来,一人扑通跪下,一人转身狂奔,为首那位还算镇定,拖着跪下那个连连退步:“我们有眼无珠,对不住、对不住……” 大瑀话和金羌话混杂,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栾秋和商歌在戈壁狂风中呆立。 “原来千江的名字是护身符。”栾秋摸摸下巴,“你应该早告诉我。” 商歌:“……我想,你也许不屑于用这种狐假虎威的法子。” “事有轻重缓急。”栾秋振振有词,“你我现在最重要的,是早日抵达苦炼门。一点小谎,无伤大雅。” 商歌以为他被“水鬼”弄疯了,拉着他衣襟看了半天。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勃兰湖遭遇的“水鬼”事件和商歌、旅人们的态度,让栾秋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踏入的是一个混沌而混乱的世界。 战乱导致的秩序崩溃,让生死之类的基本道德,已经渐渐泯灭。他在和平、安全的大瑀江湖里学习的一切,在这里都将遭遇挫折。 栾秋迅速地调整了自己:他可以说谎,可以伪装,可以做一些从前不齿的事情,只要能靠近苦炼门。 连声催促商歌上路,栾秋展开怀中羊皮纸,这是经过封狐城时,商歌草草画的一张示意图。图上标明,穿过勃兰湖地界,他们应该往南走。 “错了。”商歌指着北方,“往北去吧。” 栾秋收起羊皮纸:“这又是什么说法?” 商歌:“出白雀关之后,我带的都是错的路。” 栾秋:“……” 商歌:“一点小谎,无伤大雅。” 栾秋咬牙:“带路,正确的路!” 他认识的苦炼门人不多,本来除李舒和商歌之外,个个在他心中都是面目可憎。 现在唯一光鲜可亲的,仅一个李舒了。 两人拐过山坳,忽听山壁上有鸟雀振翅、人声呼哨。 “……牧人么?”栾秋抬眼眺望。 山壁极陡,顶上数排料峭高树,树下果真游走着几只小羊,一团人影蜷在枝丫里。 往前走了几步,栾秋回头发现商歌站定了。她正盯着那树上的人影。 那人影从树上爬下,看身量,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因距离太远,看不清面目。 “你认识?”栾秋问。 那孩子牵着羊走了,山顶只剩树枝在风中摇晃,蓝色天空映衬中,似无数黑瘦的手臂正竭力伸展。 商歌没说那孩子的事情,只是一路变得更加警惕和心事重重。 夜里两人抵达一处城镇,商歌本不想留宿镇中唯一的客栈,打算和栾秋在野地里歇息一晚再继续上路。但听见过路的牧人和旅人议论:今夜似是要起黑风。 黑风就是混杂着沙尘、碎石的剧烈风暴,往往在入夜后生成,卷过村镇,在日头升起、沙面渐热的时候消失。 那时候人是绝不能逗留外头的。 栾秋掂掂钱袋,商歌只得走向那挂着苦炼门标记的客栈。 凡是乐意给苦炼门纳钱的店铺,都将得到苦炼门的保护和照顾。 一年纳一次钱的,货物运送经过勃兰湖,不会受“水鬼”滋扰;一个季节纳一次钱的,苦炼门低级弟子常常巡视,虽然又吃又拿,但总也有个威慑作用,过路商旅不敢闹事;一个月纳一次钱的,便可以在门口高高悬挂苦炼门标记,南来北往之人一见,便知道这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动的地儿。 听了这些的栾秋陷入沉思:“……这路子有种熟悉之感。” 商歌:“那当然。就是你最熟悉那个苦炼门恶徒想出来的。” 栾秋:“……” 他顿时想起李舒为诛邪盟和浩意山庄敛财而想出的种种主意。 “你若是做生意的,从这镇上过得交买路钱,看车队数量,一辆车一两银子。”商歌叫了一桌饭菜,把李舒那把炎蛇剑放在桌面,端菜上茶的人一见剑柄标记,立刻点头哈腰,万分殷勤,“贵吧?谁都觉得贵。也有不贵的法子,按年缴费,不管这一年你来金羌做多少生意,带多少辆车,一次缴三十两银子就行。” 栾秋:“……可边境战乱,能组建三十辆马车的车队可不容易。” 商歌吃面:“嗯嗯。” 栾秋:“况且一旦开战,商路中断,商人们可就来不了了。” 商歌喝酒:“没错。” 栾秋眉头微皱,眼中却不是苦恼也不是憎厌。转头看向夜幕渐降的窗外,他支着下巴,想象李舒为了敛财抓耳挠腮想辙的样子,嘴角泄露了很轻的一丝笑。 入夜后黑风果然骤起。 听惯了这种似鬼哭的风声,客栈里大部分客人都能勉强入睡,栾秋却不行。 他和商歌来得迟,没了客房,只能在客栈里占半张桌子歇息。商歌身形高大,像个男子,她凑到女人那边睡了,挡在几个女眷和众人之间。风声凄厉,砂落如雹,栾秋倚在墙边,睡意无法凝聚。 天摇地动中,只有这客栈是小小的避风港。 栾秋跟老板要了热茶,小口地喝。 客栈灯色昏暗摇动,一只小手伸来,轻轻拍了拍栾秋的腿。 栾秋吃了一惊:有人靠近,他竟然完全没察觉。 低头看见一张干净的孩童脸庞,眼光好奇地打量他。 那孩子一看便是金羌人:眉骨高耸,眼窝低陷,褐色眼珠在昏暗灯光中洇成浓黑色,和头发一样是黑夜的黑。他肤色如蜜,有被风沙吹红的痕迹,粗糙,几丝红色的皲裂,腰上系着牧人的鞭子。察觉栾秋低头,孩子胆怯地收回了手。 “什么事?”栾秋看他,想起年幼时的曲洱和渺渺,连说话声音都温柔许多。 他用的是大瑀话问,那孩子似是能听懂,踟蹰一会儿后反问:“你不是金羌人?” 比今日所见的三个僧侣更标准的大瑀话,栾秋心中掠过一丝惊讶:“我来自大瑀。” 孩子磕磕绊绊地跟他交谈,对大瑀风情很感兴趣。栾秋只挑了些无关紧要的跟他说,听到开心处,那孩子笑得十分开怀,椅子上的两条悬空小腿不住地晃动:“我也好想去大瑀。” 栾秋摸摸他的头:“现在不打仗了,想去就去吧。大瑀气候比金羌好得多,也热闹得多。” 孩子笑得眉眼弯弯:“好。” 他跳下椅子往后门走,冲栾秋挥手道别。栾秋一怔:“你要出去?” “我没钱住这里。”孩子拧着手指,“我跟我的小羊住在羊圈里。” 外头风疾,栾秋忙按住后门不让他打开。匆匆扫了一眼室内,人人闭目歇息,就连刚刚还睁着眼睛的老板也蜷在了毯子里。 “太危险,你不能出去。”栾秋低声说,“你这么小,风一吹就跑了。” 孩子满眼恐惧:“我知道。”他很踟蹰,也很焦急,“可是小羊……我只有这几头小羊。我要照顾它们。” 听见外头风声渐小,栾秋蹲下来说:“我帮你把小羊牵到马棚里,马棚牢固,你的小羊不会被吹走。” “老板会骂我的。” “是我做的,他想骂,让他来骂我好了。” 栾秋把牢后门,拉开一条缝。 在风灌进来的瞬间,他泥鳅般滑了出去。 还未站定,腰上忽然一股大力袭来。 这是蕴含了极强内力的一掌!直接砸在栾秋后腰,能将他脊骨砸断! 在手掌碰到栾秋衣裳的瞬间,栾秋消失了。 只有外衣维持了一瞬的人形,随即被重掌击中,霎时裂成十余片。 狂风暂歇的黑夜,空气中弥漫着混乱的异味。栾秋已在几步之外,右手持剑,盯着眼前之人。 那小孩看看自己手掌,很惊奇地“咦”一声:“你什么时候识破了我?” “你我移动、在后门说了这么多话,商歌却始终不醒。”接着客栈外的不灭风灯,栾秋打量眼前的孩子,“是你让她沉睡了。她并不是没有警惕心之人,往常听见我起身,便会立刻醒来,随我而走。” 那孩子笑道:“既然识破了,为什么还跟我走出来?” “你就是掌管此地的苦炼门长老。”栾秋冷冷道,“我只是想看看,当初折磨李舒的,都是些什么怪物。” ---- 作者有话要说: 李舒打滚、撒泼、假哭:我要出场!我现在就要出场!栾秋没我不行!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梁蟾:下一章!下一章!
第49章 稚鬼(1) “李舒?”那孩子想了一瞬,笑道,“噢,英则啊。” 他扭了扭手腕,眼中仍旧带笑,但嗓音渐渐粗了,是成年男子的嗓音。 “我们待他不薄。若不是有我们日夜带他练功,他这个年纪,怎么可能练到七层‘明王镜’?”孩子的躯体、表情,却有粗哑苍老的声音。 他在这暗夜中桀桀笑着,令栾秋背脊恶寒。 很意外的,栾秋忽然想起了鹤长老。 他只在云门馆公审李舒的时候见过引发混乱的鹤长老,那一头灰白色的头发和遍布黑色印记的少年脸庞,仿佛恶鬼化身。 据商歌说,在李舒还没有来到苦炼门之前,鹤长老是最好的练功工具。他身形、外貌永远停留在备受折磨的十几岁,一头黑发因苦熬而成白,又因无人医治救治,最终成了现在这个疯疯癫癫、不可控制的样子。 没有人能在成年后,仅靠练习肉.体功夫就把躯体变作小孩;而稚鬼也浑然不似侏儒:他身形、神态、五官,全都是孩子模样,唯有嗓音渐渐发粗。 “……你也曾被苦炼门的人用来练功?”栾秋心念电转,一个他始终没能找到关窍的疑问,在此时得到答案,“你应该跟千江差不多年纪,难道你小的时候,苦炼门就已经用孩子练这种邪功?” 话音刚落,混乱寒冷的杀气如此夜黑风,从眼前人身上爆发! 消停片刻的狂风又隐隐吹动。风灯在夜里摇晃不止,那孩子如野豹一般,在栾秋眨眼瞬间已经闪到他的面前! 腰上的牧人鞭子果然是他的武器,栾秋举剑,当的一声脆响,那鞭子灌注了“明王镜”内力,灰黑色的柄亮出柔和光华,比石头更加坚硬。 鞭子柔软,蛇一样缠到栾秋手臂上。 栾秋以剑为枪,一刺一缩,先逼退敌人,随即脱开鞭子束缚。 一切不过瞬间,栾秋脱身时,那孩子的一个呼吸还未中止。看了看栾秋胳膊上被鞭子撕碎的破口,他低声笑道:“真是灵活!” 说第一个字时后足一踏,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射向栾秋。他个子矮、体重轻,顺风跳起,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第二个字,栾秋原地起跳,翻身亮剑,削下他脑后束的一束头发。 第三个字从孩子齿间吐出,栾秋的剑刃才刚刚切断发丝,他已经甩鞭回身。鞭子原本柔软,此时忽然绷直如枪,刺向栾秋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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