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兰松目光下移,在他身上那条玄黑色腰带上停留了一瞬,心道这人肩膀倒是宽,腰怎么却比旁人细好些。 晏含章的声音在头顶传来,“不久,也就三四个时辰吧。” “三四个时辰?”想到这人在冷风里坐了这么久,方兰松心里像是被一只小手抓了下,“是在…等我?” “怎么不去屋里等?” 午后,晏含章把韩旗打发走,觉得胃里还是难受,痛快地把肚子里刚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又灌了半碗药下去。 这才想起来没准备酒,又问钟管家拿了小铲子,挖出后院儿桂花树下的一坛秋月白。 回忆起方兰松醉酒时的样子,脸颊泛着红,揉一把热乎乎软绵绵的,晏含章不自觉地攥了攥手心。 厨房的菜肴做好了,满当当装了三层雕花食盒,晏含章提上食盒,抱着酒坛子出门的时候,外头正日头还很高。 后娘刚才来闹腾那一阵儿,搅得他心里又烦又燥,这下被日头一晒,腹内像被打了个结。 等走到方兰松门前,他已经把心里的烦躁压得差不多了,敲了几下门,没人搭理,便索性推门进去。 屋前屋后找了一遍,也不见人影,晏含章往院子石凳上一坐,撑着脑袋闭上了眼睛。 兴许是吃了药的缘故,不知怎么便睡着了,也没睡太沉,昏沉沉的,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没完没了。 一会儿梦见跟方兰松成亲,刚拜了天地,俩人又打起来了,还直往他肚子上招呼。 再一会儿,打架的人又变成了储公子,韩旗扛着变成棍子的江羽,喊着“小爷来救你了”就往这边冲。 这都什么跟什么? 晏含章揉着肚子醒来,四下已经见黑了,再往屋里一看,仍是黑漆漆的。 方兰松今儿没什么事,他是知道的。 卯生这小家伙也早该散学了,哪家学堂一直上到天黑的,莫不是被先生留下了? 江羽一直在侧屋住着,白日里闲着没事儿,经常带上面具去太尉府、潘家酒楼这些韩旗能见着韩旗的地方晃悠,跟个变态淫贼似的,现在还不回来,被韩旗给逮住了? 不可能啊,韩旗哪有这警惕性? 晏含章动了动僵直的手,气呼呼地站起来,拎着食盒跟酒壶就走。 走到玉丁巷口,都上桥了又折回来,往巷口墙边的大石头上一坐,打开食盒就开始吃。 玉丁巷比桃花巷窄,巷子里也没有灯,只各家茅屋的窗户里透出微弱的黄光来。 晏含章坐在阴影里,像躲进了一个黑暗的柜子。 八年前那个晚上的场景不断在眼前闪过,后娘扯着嗓子哭闹,父亲在他屋里砸东西,府里挂着白幡,风把纸钱吹得满地都是。 他跪在灵堂里,没有眼泪,耳朵嗡嗡地震动,什么也听不真切,只觉得娘亲在叫他。 晏含章低声骂了一句,抱住那坛秋月白,仰着脖儿往嘴里灌,清凉的酒顺着喉咙淌进领口,风吹过来冷得发颤。 等看见那三个人从桥上走来的时候,晏含章觉得自己像个气鼓鼓的冰块儿。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方兰松:“为什么骗我?” “谁骗你了?”方兰松没懂他在说什么,见他身上微微发着抖,把自己的兔毛脖领子摘下来,踮着脚给他围好。 “你要憋死我啊?” 方兰松抬眸看了他一眼,又伸手把脖领往下压了压,露出他的下巴颏。 “说好同我一起过生辰,为什么跟别家小白脸出去鬼混,让我等这么久?” 方兰松觉得他这话里的委屈都要溢出来了,忍不住放低了声音,“我…什么时候说要同你一起过生辰了?” “自个儿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晏含章觉得自己占理,说话硬气得很,“方少爷在外头也是这么忽悠别家郎君的?说话不算数,提上裤子不认人,比沈老三还不是个东西。” 沈老三:??? “你在发什么疯呢?”方兰松闻见他呼出来的酒气,又扫了一眼地上的酒坛子,“吃酒了?” “嗯。” 要不是正看着他的脸,方兰松差点以为晏含章说这话时已经哭了。 “上品的秋月白,专门挖出来的,”他又补了一句,“我亲自拿铲子挖的。” “本来想着同你一起饮,谁知道咱们方少爷不缺酒。” 江羽熟悉他俩这德性,除了随时做好拉架的准备,站在旁边没打算“说话”。 商景音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还以为方兰松把人家怎么着了,试着解释了一句,“今儿是他生辰,我想着他一个人冷清,硬把他叫去的。” “他没吃多少酒,去的也是正经小饭馆。” 晏含章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酒壶上,语气没有起伏,“小饭馆的酒是香。” 商景音决定不说话了,默默退回去,跟江羽站在一处,准备拉架。 方兰松握住他的手,用手心轻轻搓着,“你就在这巷口喝的?” “怎么?不能啊?”晏含章道,“嫌我给你丢人了?” “没。”方兰松看见身后站着的两人,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了歉,让他们先回去。 商景音正踌躇着,就被江羽拽走了。 “冷不冷?”方兰松捏捏他的手,觉得比刚才软和些了,“我先送你回府,再在外头呆下去,就真成冰块儿了。” “你就是嫌我给你丢人了是不是?”晏含章皱着眉,说出来的话跟做梦似的,“我堂堂晏大神医,生的俊,长得好,家财万贯,多少哥儿姐儿贪图我的身子,我的银子,转着圈儿地往我身上靠,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就不知道贪图我点儿什么,天天冷着脸,还得逼着我往你身上靠。” 他赌气似的道:“我以后再不靠了。” 方兰松大概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心一软,抬手揉揉他的耳垂,“好好好,以后我来靠你,成不成?” 晏含章想了想,点头,“成。” 方兰松看着他微微低垂的眼眸,鼻梁上投下来的眼睫侧影,忽然觉得他真像只小猫。 “那我可以送你回府了吧?” 晏含章站着不动,“不回府,就在这儿冻着。” 方兰松没办法,又给他暖另一只手,状似无意地开口,“刚才在路上遇见程倌人了,跟个书生一起,你跟他相熟,可知道那是谁?” 说完,方兰松有些紧张地悄悄瞥了一眼晏含章。 “什么程倌人?什么相熟,”晏含章皱着眉头,“我成亲了,不能同旁的男子相熟。” “说什么呢?”方兰松笑着凑过去,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下巴,“我就是随口问问。” “怎么?想把你相公送出去,好跟你那些姘头一起快活。” 方兰松笑得眼睛弯起来,一本正经地道,“要不,我带你去城西医馆瞧瞧?” 晏含章道:“去医馆做什么?” “治治脑子。” 晏含章摇头,“不许去,城西郎中是个色坯,你去做什么?” 方兰松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觉得不烧才松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城西那老郎中都年过花甲了。” 晏含章半晌没说话,幽幽地来了句,“那你喜欢年纪小的?” “我不喜欢年纪小的,”方兰松仰头看着他,“我谁也不喜欢,放心了吧?” 晏含章的眼睫颤了颤,“那我呢?” “我比你年纪小。” 方兰松的心被他颤得软成了水,埋头在他肩窝蹭了蹭,“喜欢,不管你比我大比我小,都喜欢。” “赶紧走吧,要不去我那里?你不嫌弃屋里头冷就行。” 晏含章一侧眉毛挑了挑,仍低头盯着他,“你抱我就不冷了。” 方兰松就伸过手抱他,环住那把腰,把脸埋进他颈侧。 晏含章在他耳边轻声问道:“你还喜欢哪个?” 没完没了这是。 方兰松不是个温吞的人,做起事来一阵风似的,但面对晏含章,总莫名有用不完的耐心。 他觉得是小时候被这家伙磨的。 “没了。”方兰松闷闷地道。 晏含章:“只喜欢我?” 方兰松:“嗯。” 晏含章:“真的?” 方兰松:“真的,你这小东西,怎么比卯生还难哄?” 晏含章又安静了一会儿,猛不丁地道:“卯生你也不许喜欢。” 方兰松松开他的腰,仰头打量他的脸色:“愈发痴傻了,卯生才多大年岁,你这是吃了多少酒?” 晏含章不说话,就这么拧眉盯着他。 方兰松:…… 方兰松:“好好好,不喜欢。” 晏含章这才眨了眨眼睛。 “别在这儿站着了,一会儿都能见着孟婆了。” “那也行,”晏含章道,“咱们一起跟着去。” 方兰松轻轻敲了下他的脑袋,“说什么傻话呢。” “我冷,”晏含章嗓子有点儿哑,“身上动不了了。” 方兰松在他胳膊上搓了搓,“这是冻僵了,把胳膊搭上来,我搀着你。” 晏含章没动。 方兰松抬头看他,“怎么了?” 晏含章垂眸看着他,语气放得很轻,“你抱抱我吧。” 他道:“我冷。” 方兰松迟疑一瞬,紧紧抱住了晏含章。 晏含章圈住他,像个铁箍一样,两人之间几乎不留一点空隙。 晏含章不说话,方兰松也不敢动,就这么傻乎乎地抱了他很久,直到自己的腿也僵住了。 这人突然来找自己,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小孩儿似的跟他缠磨,总让方兰松觉得心疼。 他不说原因,方兰松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知道怎么劝,只能陪着他。 他在晏含章耳边轻轻笑了一声,“等明儿个酒醒了,你就知道丢人了,最好一觉醒来全忘了,把这些事儿全忘了。” 不知道在巷子口抱了多久,两人才像螃蟹一样回了家,往侧屋一看,江羽不在,卯生床上也没人。 “奇怪了,”方兰松点上油灯,“这俩人干什么去了?” 晏含章从背后环住他,叼住他的耳垂,“江羽大概是躲出去了,好让我们折腾。” 方兰松缩了缩脖子,“卯生呢?” “去乐橙那儿了,”晏含章摸索着伸进方兰松领口,轻一下重一下地捻着,“方才乐橙送他回来,他在桥头抱着柱子不走,非要跟那小子回去。” 方兰松笑笑,“跟你小时候一样。” “是吗?”晏含章猛地把人翻过来,狠狠抵在了墙上,手垫住他后脑勺,张嘴咬在他下唇上,“那现在呢?哥哥。”
第49章 生辰 桌上的油灯重新点燃,方兰松觉得胸口跟着灯焰晃动,好容易才恢复了平静。 单薄的里衣团在身后,被汗湿得有些透明,他懒懒地扯了一下,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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