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停脑子空白一瞬,怔在了原地。 愧疚,自责的情绪如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线,将他的心脏一层层包裹。 尽管,他认为分魂定神盘的损毁都是褚寂的责任,但无可辩驳的是,他约莫也有一点,微小的一点过错。 仅是这渺如尘埃的一点,却让他透不过气来。 “吱呀。” 木门一动,祝临风踏进室内,一见到殷停,他的动作明显一顿,古井无波的表情极速变化。 惊讶,错愕,欣喜。 漂亮的五官上,最终的表情凝固成愤怒。 “对不起。” 在他动作之前,殷停突然奔来,紧紧将他环抱,埋着头,瓮声瓮气道:“对不起,师兄,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最终,殷停还是选择听从了褚寂的话,将所有事情彻彻底底地隐瞒下来。 或许是因为他说话时,用的是衷告,而不是警告。 殷停莫名觉得,若违背了衷告,他会后悔终生。 正想抽他的祝临风,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抱得不知所措,扬起的手僵在半空中。 自己好像还没说什么话吧,至于吓成这样吗? 最终,他改扇为拍,不自在地拍了拍殷停后背,为了掩盖自己的关切,故意以刻薄的语气道:“只管胡乱跑吧,还回来做甚?我不缺一个师弟。” 殷停将他抱得更紧,似乎生怕被他推开。 “师兄,对不起。” “祝临风,对不起。” “麻烦精,对不起。” 过去十五载,殷停尝过辛酸苦辣,经过艰险波折。他从来觉得只有旁人亏欠他的,对不起他的,从未觉得自己对谁有过亏欠,对谁有过后悔。 时至今日,他终于饱尝后悔的滋味。 居然如此苦涩。 对不起,祝临风。 对不起。
第59章 御剑与结契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悠悠三载过。 是日,秋高气爽,澄澈长天中倏然划过两道带着尾焰的流光。 流光一前一后,前边那道速度虽快,飞得却歪歪扭扭,一时在空中划过几字,一时划过八字,像崴了翅膀的大雁。 后边那道速度慢些,却飞得稳重,活似只慢吞吞的蜗牛。 “盈姐,依你看,我这两个不成器的跟班,谁在飞御一道上更有天赋些?” 祝临风悠闲地倚在美人榻上,头顶搭着遮阳的幔子,一左一右放置着小几。 眯着眼,边好整以暇地欣赏空中两人的丑态,边对半跪在垫子上,帮他捶腿的秋盈说话。 秋盈动作微有迟疑,一双含秋带露的眸子轻轻扫过祝临风,却不说话。 “放开了说,便是他们听见了,也不敢在我头上动土。”祝临风手一挥。 秋盈停下捏腿的动作,抬首望天。 “便越性一回。” “依照婢子看来,两位真传于飞御一道上各有资质、侧重。静清师兄重于勇,于飞御一道上入门不过短短半月,已有敢博九天之鹰之悍勇,若假以时日,必有所得。” “而静虞师姐则重之于稳,一举一动虽尚显稚嫩,但无不是按照真人所授之法一一践行,若假以时日,也……” “我是问你他们谁更好,”祝临风不耐烦地打断道:“不是让你说这些车轱辘话。” 与祝临风从小相伴,深知他脾性的秋盈叹了口气,说道:“真论起来,反而是静清师兄更好。” “哦?”祝临风来了兴致。 秋盈言简意赅,“稳重常有,勇毅却难得。” “总你会说话,谁也不得罪,一个只知前冲的蛮牛,和一个胆小如鼠的缩头乌龟,都能叫你吹出花来。”祝临风不屑地哼了声,举着个长筒样的鎏金千里眼朝天上看。 半晌,脸上突然挂上意味深长的笑,随手将千里目扔进秋盈怀里, “大傻牛要摔跤喽。”语气幸灾乐祸。 秋盈抓起千里目,透过一看。 但见,本就岌岌可危的一道流光,突然在在空中划过夸张的大圈,随后如坠落的流星一般,朝地上狠狠砸去。 轰隆隆—— 地面随之震动。 “走,看好戏去!” 祝临风掀开搭在腿上的薄毯子,神情雀跃。 “呸……呸呸!”殷停吐出嘴里的泥巴,灰头土面的从被砸出来的人形坑中爬出来。 他回头看向坑底躺着的段成两截的木剑,一股后怕油然升起。 谁也没说过,练习御剑术是如此危险,随时会丧命的事啊! 若不是他失去平衡的瞬间,便反应敏捷地调动法力护主全身,现在恐怕已经摔成人形烙饼了。 “师兄!师兄!你没摔死吧!” 姜太平匆忙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方才只是钝痛四肢,剎那间锥心起来,殷停腿一软,直接瘫软在地。 连声呻吟起来。 “哎哟,我的腿,我的腰,我的胳膊肘。” 奔来的姜太平不免大惊失色,一面嘀咕着,“怎摔得如此严重”,一面半跪着来搀扶殷停,询问道:“具体是哪儿疼啊?” 殷停借机反拉着他,耷拉着眉眼说:“也没哪儿疼,就是……”声音渐微。 姜太平竖着耳朵凑近。 “心疼。”殷停捂着自己胸口,心痛万分的指着断成两截的木剑,说:“好师妹,你看这木剑又坏了,今月已毁了三柄去,师父不可能再帮我挂失了。” “但师兄手头实在吃紧,”殷停贼眉鼠眼地冲姜太平挤眼,右手拇指和食指不停搓捻。 “殷停!你还要不要脸!” 不等姜太平有所表示,另一道不速之客祝临风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听见这道声音,殷停是腿也不疼,腰也不酸了。整个人比猿猴还灵活,一骨碌从地上爬了出去。 祝临风冷哼一声,甩开秋盈,追着他不放。 被剩下的姜太平,左瞧瞧又看看,对不远处的秋盈露出个羞怯的笑脸,接着捡起断剑抱在怀中,追着两位师兄去了。 秋盈看着三人打闹,露出欣慰的笑。 真热闹啊,不止山门热闹,人也热闹。 她的目光落在祝临风身上,看着他从前从未露出的开怀的笑意,听着他高朗的笑声,秋盈眼底泛酸。 视线顿了顿,移到殷停身上。 相较于初入闲隐门时,那副由内向外透出的斤斤计较的小家子气模样,现在他可谓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轮廓介于少年人的青涩和成年人的厚重之间,如新生的笔挺翠竹。 五官也渐次长开,脱离了瘦猴模样,是个俊秀小公子。 视线移到姜太平身上,若说殷停的变化的是脱胎换骨,那她的变化就该是翻天覆地。 秋盈也是直到一年前才知道,余明真人门下,最小的关门弟子,其实是个女弟子。 虽不知她为何作男儿打扮,但想必是有说不出的苦衷。 但此时看她亭亭玉立,宛如翠荷的模样,一定也是解开心结了。 额,不过…… 秋盈面色古怪起来,目光在她画的五颜六色的,活似唱大戏似的脸上转了转,又落到她插了满头的金钗,脖颈上挂着的足有拳头大小的金砖上,最终不堪入目地别开头。 这位静虞师姐的审美,为何如此迥异于常人? 正当她苦思之时,东边突然传来一道惊天动地的巨大爆响。 “轰!轰!轰!” 祝临风三人同时抬头。 半晌,感受到东边传来的摄人法力波动,和灼人的空气,殷停见怪不怪地耸肩道:“准是英师叔又来寻师父麻烦了,自师父把刘鹏弄丢了,这三载,每隔几天就要上演一遭。” “走,我们去瞧瞧。”祝临风对两人说:“在师父的道场,没道理叫师父吃亏。” 走得头也不回。 “哎哎!师兄!祝临风!”见叫不住他,殷停气得咬牙。 作甚凑这要死的热闹,你和英师叔倒是交好,可哪回被拿来泻火的不是我! “师兄……”姜太平期期艾艾地攥着殷停的手指,说:“既然祝师兄去了,咱们就别去了罢。” 姜太平眼巴巴。 她向来最怵,对她不是鼻子不是眼的余英,自然不想触霉头。 “走!”殷停横了她一眼,说:“没出息,怕她作甚。” 姜太平向来对殷停言听计从,见他发话,自然亦步亦趋地跟着。 嘴里嘀咕道:“你胆大,不怕英师叔,也不怕师父,可你怕祝师兄啊。” “谁说我怕祝临风了?我会怕他?就他?” 这话叫耳尖的殷停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姜太平很长了些胆子,甩开殷停的手,边往前跑边说道:”自无有天回来,你便对祝师兄言听计从,你成了自己最痛恨的狗腿子了!” “站住!姜太平!” 殷停差点郁闷地背过气去,他那叫怕吗?是狗腿子吗? 他那是做了亏心事,苦在心口难开,欠了人家啊! …… 待殷停姗姗来迟时,余英和余明已经离开了。 仿佛被犁过一遍的土地上,姜太平算定了殷停如今“怕”祝临风,便把祝临风当作了挡箭牌,躲在他身后一个劲儿的偷笑。 殷停:“……” 他可真不怕! “别闹了,成何体统。” 见他俩没个正经,祝临风端着师兄的架子训斥,他手一挥,一团灵光悠缓地朝殷停射来。 原是只纸鹤。 折纸的人手艺显然不过关,两边翅膀一长一短,在空中蠕动,活似个跛脚土鸡。 “余英师叔让给你的。” 殷停撇了撇嘴,难怪冷面罗刹走得那么快,原是不想亲手把东西交给他。 那师父走那快是作甚,莫非被冷面罗刹送了对青眼圈,羞于见人了? 摊开手心让纸鹤挺稳,殷停止不住的偷笑。 姜太平眼珠子转了转,觉得殷停差不多该翻篇了,便蹭到殷停身边,弹了弹纸鹤的翅膀,仰着头问:“师兄,是谁给你送的信?” “这么丑的手艺,除了刘鹏还能有谁?”殷停翻了个白眼,随手向纸鹤射出道法力,纸鹤上的禁制仿佛通过验证,一张洁白的信纸在徐徐空中展开。 师兄,展信佳…… 信中一堆车轱辘话,多是刘鹏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新得的宝贝,毋宁说,这正是他特特给殷停写信的原因。 他倒是乐不思蜀。 “咦?”姜太平指着信尾疑惑道:“寤寐思之,不知兄长气在何处,兄长可否高抬贵手,为弟解惑。他有何事惹到师兄了吗?” 殷停把信纸一皱,捏成破碎灵光,随口道:“无事。” 其实就是刘鹏被褚寂控制,哄骗殷停一事。 无有天虽扣了刘鹏,却也让他们师兄弟最后见了一面。借着这个机会,殷停隐晦地问在此之前,他有没有见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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