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修里的性情古怪的人比比皆是,比面前这个气如火烧的年轻小子更性大的他也见过繁多,若挨个见气过去,他早被气进棺材板了。 他手上掐了个诀,身后盘踞一圈浓雾立时散了,一道强光突现。 分教内终年不见天日,突然乍现强光驱散了快三里地的晦暗,突然几道不似人声的惨叫声响起,伴随着几声不堪入耳的叫骂。 “是那些功法见不得光的道友,”老魔修见怪不怪地耸了耸肩,手向光源处一指:“快进去,老朽要重新招雾来,不然那几个怪物……” 绮秀几乎是被他推了进去,好半晌才适应了刺目的光线,看清了“一照三里地”的宝贝的真身——居然是块磨盘大小的灵石! 灵石上铭刻着繁复的阵法,这就是传送阵! “操,”绮秀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别家布置传送阵都是在关键的节点上放灵石,白莲教倒好,是直接在灵石上刻阵法。 但这会儿也顾不上惊叹,绮秀取出响骨指,对准一吹。 嗡—— 低沉的骨响之后,灵石上泛过道暗蓝的色泽,笼罩在他身上,将他吸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绮秀头重脚轻地恢复了意识,他两条腿软得像棉花,踩在地面上一时找不到实感,身子也失去轴心,打了旋。 “嘭——” 有人从身后和他撞上了。 绮秀本就头晕眼花,这冷不丁的一撞差点给他攮地上,然而还不等他发作,撞他的人先不是鼻子不是眼的冷哼了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连个眼风都没给。 绮秀只来得及抓到个四条腿的背影,暗暗记恨下了。 他是蒙妖体质,便是长途转送也不该头晕眼花,奈何他出发前将体内的妖血炼了出去,正是体虚的时候,这才被传送阵法给甩晕了。 过了会儿,他换过了劲来,开始打量四周。 这是一处开阔的山洞,他脚踩在对应的传送阵高台上,台子上七零八碎的倒了不少“醉虾”,他一眼扫过去都是些功行虚浮的半吊子。 他这时才回过味来,感情方才撞他那位也是将他看作半吊子了?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气归气,正事还是要干,绮秀飞身下了台子,走出山洞。 倒了外间,他才发现像这样的山洞约莫有千百个,环抱在一起,蜂窝一样。 绮秀暗暗盘算,方才的传送阵上约莫有五十来个人,这些山洞加在一起,岂不是有上万的修士? 这还只是传送阵里的,尸骨海中还不知道藏着多少魔修,白莲教的势力已庞大至此。 绮秀咬着牙,脸色时青时红,这红倒不是气得,是这鬼地方本就泛着红光。 绵延无尽的血海卷着浪涛将晦气推向四面八方的边边角角,严格来说尸骨海中的血水并不是真正的血水,那是从凡间涌上的怨气、死气,一切不详的污秽凝成的血色,可若要说那是普遍意义上的“血”,似乎也说得过去——这汪洋得找不到边的尸骨海,都是凡人熬干的骨血。 绮秀还没走几步,忽然一道青光从天上打下来。 光甫一及身,他体内残留的些许妖血便像是烧沸了一样,烫得筋脉直冒烟,绮秀疼得呲牙咧嘴,脚一抽筋,差点栽进血海里。 这一片青光将山洞左近都笼罩了进去,凡是刚从传送阵出来的魔修都得过这一遭,然而除了绮秀,人人都像是淋了场毛毛雨——屁事没有。 这是专门针对妖族的! 若没提前将妖血炼出来,只这一道青光下来,就得被从内烧起来的妖血给烧成灰不可。 绮秀顿时想到了这道青光是谁的杰作——除了他们那位恨妖入骨的前大师兄之外不做他想。 为了不被人察觉出异样,绮秀硬顶着这道光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只过了两三息工夫,他就像死了几百回。 万幸青光持续了片刻便消失了,他的内衫也湿了几回。 传送阵所在的地方是尸骨海最外围,想打探到褚寂的消息就非得进内层不可,绮秀在外围转了几圈也没找到切实可行的法子。 尸骨海的把守是外松内紧,想进来不是难事,甚至在外层也能瞎晃荡,可一旦涉及进内层的地方就把守得如铜墙铁壁一般,看来白莲教高层也知道,他们大肆招兵买马进来的这些人中有不少“杂质”,特意加装了层层滤网,将“杂质”拒之门外。 绮秀无头苍蝇似的撞了半晌,眼见就过去了半日的工夫,他心下又气又急,既是因为在殷停和祝临风面前夸下了海口,也是因为他是真的,想帮他们做点什么。 正当一筹莫展之时,一只缺了翅膀的黑鸦毫无征兆的落在了他肩头上。 和黑鸦全是眼白的眼瞳一对撞,绮秀惊得汗毛倒竖——暴露了! 然而下一刻,黑鸦却突然振翅而起,一根漆黑的断羽落下,喷出一团黑雾将绮秀包裹在内。 人和鸦消失在原地。 绮秀眼前一花,眼前的场景却变了一番,不见了熏人眼睛的血海,他正身处一座石窟之中。 石窟高有千丈,沿壁凿满了壁龛,摆满了油灯,灯光像被抽取着向空中团聚出一团幽绿的鬼火。 肩头上的断翅鸦扑进了鬼火中,崩散成了灰雾,隐约勾勒出一张半只鼻子半个眼的残缺人脸。 这张脸他认识! 别说是只剩下半张,就是只剩下一根眉毛、化成灰,他也认得! 少年时他曾梦想在闲隐门中当一个除魔卫道的大剑仙,虽然这梦因突如其来的化妖戛然而止了,但定下的第一个除魔卫道的对象,他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褚寂——你他娘的到底是死是活!给句准话!”绮秀咆哮道。 灰雾勾勒的人面不知是不是被他的“河东狮吼”给吓到了,竟然溃散开来。 绮秀吓了个半死,嘴里一叠声道:“别别别……别。” 在他胆战心惊的目光注视下,散开的灰雾勾出了一排字,他默念道:“转告殷停,我得到了剑心。” 字迹缓缓消散。 “没了么?还有没什么遗言要带?”绮秀嚷道:“对本大爷呢,没什么话要说?” 这话喊出来就是应景,他可不觉得褚寂会把宝贵的遗言留一页给自己,谁料,他话音刚落,停滞的灰雾又勾出了一行字。 “快逃,他找到你了。” “谁?”绮秀默念完这句话,只觉得毛骨悚然,“谁?谁找到我了?” 灰雾却未给出回答,眼前场景轰然破碎。 绮秀回过神,发现自己还处在原地,哪有什么断翅鸦、石窟、灰雾,一切仿佛南柯一梦。 但他却笃定方才真的见到了褚寂,或者说褚寂的残魂。 绮秀虽看着不知天高地厚,但意外的他心里却很有谱,亲身体验后他知道内层的凶险远超自己的实力所能及,已经得到了褚寂的消息,他没打算接着冒险。 打道回府。 “秀师弟,”刚打定主意,一道阴冷的声音却直接在他耳边炸响,“远来是客,不再多留一会儿么?” 绮秀头皮都炸了,一个名字从脑海中蹦了出来——莫摇光,他出关了! 绮秀没有犹豫,转身就走,他无暇去想莫摇光为何会提前出关,又为何能在茫茫人海中精准地将自己揪出来。 他只一个念头——逃! 莫摇光没直接出手将自己拿下,而是选择传音,绮秀可不会认为这位入了魔道的前大师兄是真的想和身为半妖的自己叙旧,只有一个可能——莫摇光是发现了自己,一时半会儿却赶不过来! 绮秀一面在尸骨海中飞掠,一面不断改换自己的身形,他没想过去有传送阵的山洞,已经暴露了,若还心存能用传送阵逃走的侥幸,那才是自寻死路。 等到掠出一二百里地时,彻底出了山洞外的青光笼罩范围时,见莫摇光仍没现身,绮秀这才松了口气。 若他没猜错,之所以会暴露正是因为那道青光,他虽剔除了妖血,却仍是被那道青光给堪破了妖族真身,或许也正是在那青光中,莫摇光才能直接传音给自己。 好可怕的手段! 绮秀片刻不敢停顿,可身处敌方大本营中,他实在不知往何处去逃才有生路,正当走投无路时,方才让他看见的幻觉的那只断翅鸦又出现了。 绮秀简直像看见了救星,断翅鸦放出了一圈黑雾将他笼罩在其中,再次消失在原地。 这次不是幻觉。 绮秀被送到了一处山谷中,刚落地,他就被充盈到几乎凝成实质的灵气给冲得打了个喷嚏。 有一天还能体验到因灵气太多而过敏的奇遇,这谁能想到? 绮秀转念便猜到了这是何地——白莲教安放地脉所在。 如此充盈的灵气正好能盖住他身上的妖气,等莫摇光走了,他再离开也不迟。 绮秀飞身而起,直往灵气最充裕的地方去。 地脉并非肉眼可见的事物,他更像一缕玄之又玄的气,是天道的馈赠,是世上最慈悲的玄妙,能被一切器物所包容。 但它最好的承载是大地,将地脉种入地底,灵性便孕育而出。 山谷中心,灵气凝结成金色光雾,雾气如活泼的精灵,幻化成天马、仙鹤、蛟龙等等祥瑞,丰沛的灵石像不要钱一样铺散在地上,好似路边不要钱的石子。 绮秀落了下来,饶是在处境危机,也不禁为眼前的奇景而恍然,他一面啧啧称奇,一面捞起块灵石在手中摆弄。 也不知是这蒙妖手劲太大,还是长在地脉中心的灵石太过娇生惯养,一不留神,那灵石竟然——碎了。 淡淡的光雾中飘散,绮秀一脸不敢置信地盯着手中碎石——这怎么可能! 人三六九等,气也分清浊。 灵石的外壳便是下沉的地浊之气,内里包含的灵气是上升的清灵之气,若非将清灵之气抽出,外壳绝不会碎! 难道…… 绮秀心中骤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他像疯了一样捡起一块又一块的“灵石”。无一例外,全部一碰即碎! 他捧着满手碎石满脸茫然地跪倒在地,除非,除非浊气中包裹的不是灵气,也是浊气! 可灵石是由地脉所孕育,难道是地脉…… 绮秀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他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富丽堂皇的障眼法被揭破,腐败的真相赤裸裸的暴露开来——哪有什么仙境,气雾凝成的祥瑞现出丑恶的爪牙,低落的涎水打上地面,眨眼腐蚀得满地疮痍,遍地的灵石碎成了满天飞舞的尘屑 “噗噗——” 是灵石爆裂的声音,中间混杂了一声突兀的裂帛声,绮秀感到胸口一凉,低头一看,一柄血红的细剑贯穿了胸口,剑身裂开道口子,露出满口钉牙。 他瞳孔暗淡了一瞬,血液源源不断地被妖剑吞噬,力道顺着破口流泻一空,他勉回过头,只瞥见了一角空荡荡的袖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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