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骤然大亮。 仅片刻工夫,方恢复了神采的大日又被团聚的乌云遮蔽,鸦色的云层像要与地面相接。 云头上立着四道太岁神一般的身影,或怨毒或冰冷的目光向祝临风和殷停压来。 祝临风微微仰头,目光如出鞘利刃,毫不避让地向云头四人射去。 “白莲教两个批发法王,魔道赶尸门,怨书生,白骨神宫,白骨上人。” 他冷哼一声,身后发丝飞舞,手中长剑斜指,向云团飞掠而上! “就凭你们这四个废物,也敢拦我!” 殷停取出铜镜,手指在镜面上飞快滑动——魔已现,动手!
第146章 南疆事(四) —动手! 相隔万里的铜镜上缓缓浮现出五个字,等得已不耐烦的绮秀一个鲤鱼打挺从堆成小山的玉册堆中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肩上的灰,取出一张符纸点燃。 青烟袅袅。 不多时,昏暗的地室中透了点光进来,一道干瘦的人影端着盏油灯从向下的阶梯上走了下来。 绮秀是个心里没数的,既不喊人,也不行礼,张口便是近乎吩咐的语气:“带我进尸骨海。” 随着那人渐近,火光照亮了他半边下巴,和绮秀如出一辙的尖瘦。 正是绮秀的魔修舅舅。 “你倒算得好时候,南边将才乱起来。尸骨海中有修为的教众都接到了两位把法王的调令,即刻前往南边,”舅舅一面说着话,一面从怀里取出一节蓝中带黑的指骨扔给绮秀。 是中指的第一节 手骨,中空,不知是人族的还是妖族的,边缘上生着倒刺,稍不注意就会划了手。 落到绮秀手里倒是乖顺得很,活物似的在他手心里蛹动,像认定了他的气息,两排骨刺乖顺的收了起来。 绮秀手欠,翻来覆去地把玩指骨,一时试着把自己的套在自己手指上,一时将法力灌入指骨,魔修舅舅或是对指骨的强度很有信心,冷眼旁观地坐视绮秀折腾。 然而他这镇定没能维持多久,当绮秀试图“更进一步”,两掌卡着指骨,想将指骨掰断时,他终于变了脸色。 蒙妖的蛮力何其大,那指骨便是倔驴做的,也非得被掰折不可。 “住手!”他忍不住喝止道。 见他的死人脸终于破了像,绮秀露出个得意的笑,他停下了掰折的动作,夹着指骨得意洋洋地朝前者挥了挥,道:“你不就想让我开口问你这玩意儿是做什么的么?” “我偏不。”语气讨打至极。 他本来也没想真把指骨折了,这得多缺心眼的人才做得出这事啊,他只是见不得有人比他还能装深沉。 不得不说这法子还真有效,魔修舅舅上上下下打量了绮秀一眼,脸颊狠狠抽搐了下,而后压下眼不再看绮秀,好似把多看一眼非得被这倒霉孩子气得升天不可。 他闷着声音解释道:“这是响骨指,共有四种,你这种是最末等的蓝种,近来新入教的魔修都是末等,将气息把封存进去,除了本人谁吹也不响。” 绮秀明白了过来,这响骨指便等同于身份凭证,他试着吹了口气。 “嗡——”骨指微微震动,低沉的哨声传出。 “怎么不给我拿个上几等的?”绮秀张口就来。 魔修舅舅的脸颊又抽搐了下,闭上眼干脆搭理他。 绮秀从来没有自己过份的自觉,他只会觉得他娘同胞的兄弟没出息,在魔教厮混几十年,连个上等的身份牌都套不出来。 他拿嫌弃的眼神瞥了眼魔修舅舅,随后将在指骨上打了个绳结拴在腰带上,又取出铜镜,干脆利落地将镜面打碎,射出道劲风将残骸也扫成齑粉——尸骨海就是再放得松也是魔教大本营,这种能远距离传讯的法宝带在身上只会增加暴露的风险。 他往前走了几步。 “你非去不可?”靠近阶梯时,声音从身后传来,“即便有响骨哨,尸骨海的凶险也不是你去得的。” 绮秀顿住脚步,啧了一声,也不回头,道:“我不去也成。” “既然是去不去都成的事,就别闹小孩子脾气了,我带你出去。”声音明显松了口气。 “那烦请舅舅您告诉我,”绮秀在这时转过了身来,道:“你们的头头到底恢复有几成了?” 魔修舅舅的脸色骤然难堪。 “这个不能说啊,”绮秀“善解人意”道:“那换个话题,褚寂还活着么?” 依旧是闭口不言。 绮秀一附掌,道:“我想知道的您都不肯说,除了自己去找还有什么办法呢?” “是不知道。”舅舅声音艰涩,他往后退了一步,彻彻底底地藏身进黑暗,再看不清神情。 绮秀这会儿又动身了,他站在台阶上,弯着腰抬手把地窖口的挡板顶了起来,泻入的一线白光照得他亮亮堂堂。 即至大半个身子都探出去时,绮秀突然回过头,看了还藏身在黑暗中的魔修舅舅一眼,眼神带着怜悯。 开口道:“算起来你我虽有甥舅的名分,可除了在娘胎里时,我从未见过你的面,舅舅可知道我为何敢来找你,还笃定你会帮我?” 没人应声,或许魔修舅舅也在疑惑这点。 绮秀单手撑着挡板,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眼睛,道:“因为我能‘看见’。舅舅可能不清楚蒙妖,比寻常婴儿都长得快,五月里上下耳眼口鼻都长齐全了,野兽一样,直觉也出众些,因此你朝我娘捅刀子那会儿,我是能‘看见’的。” 杀了他娘,却没杀他。 绮秀觉得他舅舅这人,是坏也坏不齐全,总是心存了一分侥幸,或许是觉得留下一个有姐姐血脉的孩子便算是赎了几分罪。 因此他便想着,该不会他那个坏也坏不齐全的舅舅,过了快二百年,至今还在为着做过的事而后悔吧? 只要他还在后悔,就必定会帮自己。 他真的帮了,世上竟还有这般不长进的蠢人。 随着绮秀说完这段话,室内一时陷入沉寂,黑暗像是被压扁了,沉甸甸的令人心慌。 绮秀没想着舅舅能回话,当面被人戳穿丑事,那得是脸皮多厚的人才能接着装若无其事啊。 就在他将挡板彻底推开时,绷得发紧的声音却出人意料的响起了。 “绮家是上古传下来的诛妖世家,断然不能出现污点。” 绮秀“哦”了一声,倒不觉得意外。 现今世道,除了那些还在奉行上古传下来的老掉牙的“人妖殊途,见妖必杀”规矩的食古不化的诛妖世家,少有人能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 除了莫摇光。 他心说:原来是清理门户。既然是清理门户就该下手狠辣些,清理到一半又心软留下个半妖血脉的孩子,这都不是玷污门楣,是拿大笔蘸着污迹在祖坟上画乌龟了。 想到这儿,他又说:“舅舅,看在我帮你背了百多年黑锅的份上,你就说句实话,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 黑暗中沉默良久,答道:“不知道。” 看来是真不知道了,绮秀嘀咕了声,推开挡板出去了。 白莲教除了位于秘境中的尸骨海这个大本营之外,在大乾各地都有为信众设置的朝圣分教。 绮秀正身处北边小国内的一处分教内。 出了地室,外头却是一片刺目的白芒,八月盛暑,大雪纷飞。 由于白莲教妄动地脉,近年来天时乱得厉害,八月飞雪,一月酷暑都是常见的事。 反观姜国境内虽地动、洪涝频繁,却没乱了天时,该热的时候热,该冷的时候冷。这都是多亏了巡查属下的修士,日日不辞幸劳的修补天时,这才勉强求了个风调雨顺。 但这些都是亡羊补牢,只要不断往墙上凿洞的凶徒接着嚣张一日,姜国也迟早…… 绮秀带着兜帽,帽檐压过鼻尖,低着头,步子迈得飞快。 他改了样貌身形,像个不大起眼的瘦猴。 他的行动说不上不怪异,奈何此地是魔修聚集地之一,比他有病的比比皆是,有的老兄身上只张肉不长皮,走一路留一路的血印子。更有甚至和兄弟情深得“难舍难分”,两颗脑袋全靠一根脖子撑着,走着走着,两个还能互相蹦上几句嘴。 在这群珍兽的衬托下,只是行迹鬼祟的绮秀反而不出众了。 他的魔修舅舅虽混得不如意,在分教中却也算个头目,在他的提前运作下,从地室到尸骨海传送阵的路上都没出什么差池。 负责看守法阵的修士只一人,还是个眼皮子快搭理到地上,一把腰都捋不直,像随时能闭过气去的糟老头子——修士青春永驻,若不是寿元将尽不会凸显老态。 老魔修身后是一圈浓雾。 “拿来……”老魔修颤颤巍巍地冲绮秀伸手。 他豁了牙,说话漏风,绮秀压根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半蒙半猜地想:或是要响骨哨? 他将手骨从腰带上解了下来,作势要扔给老魔修,谁料,后者却突然掀起了眼皮,露出一双腥黄的眼珠子,直直冲绮秀瞪来,好像在说,哪条路上进来的新来的,这么不懂规矩! “灵石!”老魔修一口牙豁得只剩个独苗,唯独这两个字却喊得中气十足。 这该死的老登,竟是要收贿! 明白过来的绮秀顿时气得三尸神暴跳,从来只有下边的人向他谄媚贿赂,还没有哪个狗胆包天胆的敢收贿到他头上! 今儿个算是涨见识了! 绮秀藏在兜帽下的眼睛都快喷出火星子,却还记得自己是来潜入的,不敢发作,窝着气乖乖递上了一袋灵石。 老魔修伸出鸡爪一把夺过灵石,点过数目后,一张老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笑得像朵菊花,看绮秀的目光霎时变了,亲切中带着狡诈,像在看某个不知世事的冤大头。 “道友,老朽朴招来,在此分教中任职已有八十载,观道友像是新进门徒,若是有不熟门道的,尽管……” “少废话,”绮秀正想打断,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将这句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表情僵硬地改口道:“劳驾道友,小子确实有一事想知道,小子是仰慕妖璋尊者的威名,这才拜入圣教,不知该如何才能拜在法王座下,为法王效犬马之劳?” 老魔修笑了两声,却不说话。 绮秀压着性子又递了袋灵石上去。 老魔修接了灵石,点完数,这才开了金口,“若想拜入妖璋法王一脉,这事也不算难,只要三百三十三副凝真修为的妖修骸骨便可。” 绮秀听得气血翻涌。 老魔修却只当绮秀是觉得条件苛刻,劝道:“道友莫要觉得妖璋法王难为人,这门槛与另三位尊者比较起来,够矮了。不过妖璋尊者近日正在闭关……” “行了,开阵吧。”听见了想听的绮秀出声打断道。 被截话的老魔修也不见气,笑着应了两声:“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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