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仙宜望着她,满腹狐疑,不知道她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忽然,一丝灵光在他脑海中一跃而过,他猛然福至心灵,抓住苏红药那只拿着药碗的手,高声问道:“庐州被攻破了?!” 苏红药低着头,没说话,身子轻轻颤动。 慕仙宜感受到了,那不是马车带来的颤动,是她在发抖。 马车辘辘的响着,简陋的矮柜随着行使而碰撞着马车壁,发出规律的声响。芦草车窗帘有细细密密的缝隙,渗下来丝丝缕缕的阳光,落在马车车厢底部的粗布垫子上,好似为它添了光影的图案。 慕仙宜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就好像这缝隙里的阳光,苟且求生着,宛转逃逸着,可最终,还是要归于湮没。 庐州城破,如果扬州也攻破,那么南越的东路和中路大军即可在泗州汇合成一股,那时候,二十万大军,打一个老弱病残守着的泗州城,即便有淮水天险又如何?!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 到时候,徐州,应天,一个一个攻破,如果西路的江陵也被占领,到时候他们三路大军会师,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包围京都! 大祈危矣!
第一百六十三章 家山回首三千里 “让我回泗州吧?”慕仙宜紧紧握住苏红药的手腕,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要回泗州,我要去等雁关,还有扬州城的十几万百姓……我要去和他们一起守泗州城!” 苏红药却反而目光锐利地看他:“泗州守不住的!南越的中路大军马上就要到了,单是一个东路大军,泗州城便有倾覆的危险,更何况是两路合在一起?仙宜,你要想清楚,去泗州,是白白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慕仙宜一愣,都不知自己该是什么表情,他捂住额头,只觉胸口满是盈胸翻滚的石头,鼓胀得让自己痛苦得说不出话来,眼睛一闭,一丝泪意缓缓落下来,“……那就该如此,放弃整座泗州城?放弃那泗州和扬州的几十万百姓了吗?” 苏红药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仙宜,识时务者为俊杰,去徐州,说不定还来得及,可去泗州,是一定来不及了!” “不行,我还是要回去,我要去等雁关!” “仙宜!” 慕仙宜回头来,看着紧紧拉着自己胳膊的苏红药,见她眼圈已经通红,眼底带着哀求似的看着自己,他似乎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他缓缓坐下来,好像凳子很烫人似的,坐立不安,他的手也无处安放,这一霎那,他好像灵魂出窍,都不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仙宜——”苏红药带着哭腔,泪光盈盈地望着他。 慕仙宜没敢去看她,好像她那张悲伤痛苦的脸是什毒物,看了便会刺瞎他的双眼:“你别告诉我,你知道了雁关的消息……” “我知道……”苏红药低低地,哽咽着说着,“你太过操心劳累,我又给你服了安眠丹,你已经昏睡了整整三天了……在我们离开扬州城的那天凌晨,就有人传了消息……” “什、什么消息?” “雁关他……战死了。” 是的的确确真真正正地战死了。打到后来,扬州城只剩十几个大祈士兵了,士兵们要护送李雁关突围,李雁关为了拖延时间,不肯突围逃走,带领着十几个士兵战至最后一刻。到后来,他身披十多创,浑身是血,一只眼睛被刀戳瞎了,手几乎拿不住刀了,还苦苦坚持着,直到南越主将徐骞一箭射穿他的心脏,他这才面朝着西北倒下,死去了。 连南越人都为他所震撼,感佩其忠烈,替他在扬州城外挖了个朝向西北的坟墓,埋了。 慕仙宜听着,浑身都震悚起来,临走前,那一句话仿佛惊雷在他耳畔回响: “他拜托我,用我的命来护你周全……” 眼泪很快地从他眼眶中掉下来,他捂住嘴巴,又哭又笑:“为什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为什么……朋友就有那么重要吗?值得他豁出性命去履行自己的诺言……真是个傻子,大傻子……” 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把脸埋进膝盖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苏红药看着他,心酸无比,忍不住也滚了眼泪下来。 简陋破旧的马车辘辘而去,逐渐钻入小树林中,愈行愈远,渐渐消失在了小树林的尽头。 扬州城破,庐州城破,泗州城破,江陵城破……章武二十七年三月到四月,南越三路大军连克十二座城池,东路中路顺利在泗州会师,后合成一股攻破徐州,西路往东北而上,攻破襄阳。 到六月底,东中路包围应天,西路北上,与西祗军队汇合,自西北朝着大祈京都奔袭而去。 京都城的百姓纷纷收拾东西逃难,整个繁华的京都城好似一夜之间变成了废墟。原先的王公贵族亦树倒猢狲散,纷纷各自逃命去。宫里头乱作一团,早就开始有内侍和宫女偷偷往外逃,越到后来,便逃得越明目张胆——即便京郊防卫司还有五千兵马,但那能顶什么用?歼灭他们,南越和西祗的三十万大军几乎就像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慕仙宜穿着太子玄服,独自一个人坐在懿清殿里,看着越发冷清寂寥的大殿,歪着脑袋想事情。 这模样,好像是三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金城公主,坐在院子里看云似的。 但其实他正在做一个巨大的决定。 他现在也已经作出决定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细心地拍拍衣裳上沾了的灰尘,一步一步走到殿外,面上好似很轻松似的,对着台阶底下跪着的一群老臣说: “降了吧。” 群臣惊愕,有人开始哭天骂地,有人甚至开始骂他软弱无能不知羞耻。 慕仙宜的脸上仍然很云淡风轻似的,唇角还含着一丝丝笑意,他望着这院子里,桂树开了花,黄橙橙的,清香扑鼻,芭蕉绿着,还有一棵巨大的合欢树,已经开了花,粉色的好像一把把轻纱做的小扇子,隐藏在密密的绿叶间。他记得,他小时候,父皇曾指着这棵合欢树跟他说过,这是他皇祖父亲手为他皇祖母栽下的,是表示夫妻情深的意思。 彼时他还不懂,为什么栽树就是表示情深呢? 如今想来,的确如此,人人都有死的时候,尸骨亦会腐烂成泥,可这棵树呢?依旧年年花开花落。不知有多少人仰望过它,歆羡过一位君王对一个女子的深情。 希望南越人进来的时候,不要破坏了这样美好的树。 慕仙宜想着,不去管那里詈骂嚎哭的臣子们,缓缓走向了他父皇的寝宫。 寝宫里阴冷得让人错以为已经入冬了,这里许久没有人住,也很少有人来打扫,便成这样了。多宝架上,书架上,都落满了灰。 就像大祈江山,也落满了灰。 慕仙宜走到角落里,对着镜子照了照,镜中人一身黑色太子吉服,戴着金冠,姣好俊秀的面上好似无风的水面一样平静。 他很满意似的,又走向西边暖阁,那里,是一条垂落下来的,空荡荡的白绫。 他走过去,亲自将八宝圆凳搬过来放在白绫下,伸手抓住白绫,一抬脚,正要踩上凳子,忽听外头一声开门的声音,一个焦急的女子在那里惨叫: “仙宜!仙宜!” 随即,慌慌张张冲进来的,是他的母妃宸妃和八皇弟慕景珩。
第一百六十四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宸妃一把将他从凳子上拉了下来,慕仙宜没站稳,一下摔在了地上。 “仙宜你做什么!”宸妃柳眉倒竖,满脸恼怒。“你准备赴死,一了百了,想过我的感受吗?” 慕仙宜低着头,自嘲地笑了笑,面色波澜不兴地坐在地上:“那怎么办,不死,等着去投降吗?” 慕景珩很心疼地叫了他一声:“三哥!” “我不会降的,不会的……”慕仙宜心酸不已,抬起头来,望着宸妃,“母妃,我也不想走到这般田地的,我试过,试着抗拒南越北上,可是呢?除了无谓的牺牲,除了让百姓生灵涂炭之外,有任何作用吗?!” “反正最后总要被占领的,不如就降了,少一点流血牺牲,少了一些百姓受苦受难……”他说到这里,眼中又迸发出光芒来,看向宸妃和慕景珩,“可我是大祈的太子,我代表的是大祈!百姓可降,官员可降,我不能降啊!我若是降了,如何去面对大祈的列祖列宗,如何去九泉之下见父皇!” “不投降,你便要去死吗?”宸妃伸手抓住他的衣领,用力到长长的指甲几乎揉折,她那双杏眸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你为什么不走,离开这里,你走了,总有一日能卷土重来,可你死了,大祈还有什么希望!” “卷土重来?”慕仙宜讥讽地看着她,“如何卷土重来?我连一个国家都守不住,还妄想在大局已定时卷土重来?母妃,你未免太天真了!” “你不去做,你如何知道不可能呢!”宸妃一把推开他,声音又尖又厉,“慕仙宜,没想到你如此软弱,如此不堪一击,这样便要去死,好啊,你去死,你去死,等我和别的妃嫔被南越的人抓走践踏,等你八皇弟被南越皇帝囚禁,等皇室和世家成员如同牲口一般被南越王室奴役,那时候,你再去阴曹地府后悔去吧!” 慕仙宜一愣,旋即惊叫一声:“母妃!” 说着,跌坐在地上,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宸妃回首望他,不由亦落下泪来:“死有什么难!难的是活着!你一脖子吊死,一了百了,可那些活着的人呢?你想过我,想过你八皇弟,想过你公公婆婆吗?仙宜,活着,总有希望,可要是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慕景珩亦跟着走过去,拉着慕仙宜的手,安慰道:“三哥,你别怕,有我陪着你……宸妃娘娘已经准备好了马车,我和你一起走,好吗?” 慕仙宜却直直地看向宸妃:“母妃,你呢?” “我另有安排,你先和景珩一起走,我和你舅舅他们再一起离开京城。”宸妃说着,上前拉起他,催促道,“你快一点,你舅舅他们安排好了一切,你悄悄从皇宫出去,马车车队会从西北边走,带你去西北……南方人畏冷,不会北上的,你要保重,等着我和你舅舅去找你,嗯?” 慕仙宜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心口一阵阵的暖意涌上来——别的人都走了,可至少他母妃还在,为了母妃,他也不能去死,要活在这世上,好好保护她! 他眼底含泪,坚定地应道:“嗯,母妃你也要保重自己!” “嗯,你们快去。” 慕仙宜拉着慕景珩往前走,可是想到什么,忽然顿住脚步,又转过身来,跪在地上给宸妃磕了三个响头:“母妃,保重!” 宸妃泪光盈盈地望着他,唇畔却是微笑:“去吧,放心。” …… 章武二十七年七月,南越两路大军包围大祈应天府和京都城,大祈为免流血牺牲,不再抵抗,裕王代表大祈皇室上了降表,南越进入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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