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比在西北还要艰苦得多。 他低头望着酒樽里的酒,那酒极浑浊,想来也不是什么好酒,它映着油灯微弱的光芒,如同湖心倒映着月光,波光粼粼的。 “对了,此次攻打扬州这边的主将是徐骞,那其他人呢?”楼毓行打破平静问道。 李雁关便介绍:“除了徐骞,却还有一个南越的公主——”他说着,看向慕仙宜,笑道,“你是假公主,人家却是真公主,的的确确是女儿身,不过身手了得,气性刚烈,骄横跋扈,与西栀的阿罗珈也不同,这位调兵遣将都相当了得,几乎也可以算作一个主将。” 楼毓章忍不住插嘴:“南越人不是讲究女子温柔贤惠在家操持家务的吗?江南女子温柔多情、小家碧玉,也有如阿罗珈那种狼女的吗?” 李雁关却道:“那个南越的山阴公主是江南女子中的‘奇葩’。” 慕仙宜道:“管他什么公主,只要是敌人,杀了便是。”说完,还冷笑了一声。 “仙宜真是越来越冷血无情。”楼毓行戏谑道。 慕仙宜掌不住也笑了:“你以为呢?留着纵虎归山吗?” “就是!”楼毓章在这方面倒是比自己哥哥有经验,道,“之前那个阿罗珈就是没死透,留着今年又来祸祸我们……哥哥,你日后在战场上碰到敌人,别管他是女子还是孩子还是老人,只要是在战场上作战的敌人,杀了便是,万万不要留情。” 楼毓行看着教育自己的弟弟,唇角扬得更高:“好,我一定听你的。” 慕仙宜有些疲惫,拿起酒樽,对着其余三人道:“来,这杯酒我敬你们,日后,还需要你们帮衬我了。这一杖不好打,请你们务必尽力!” 说着,自己先干为敬。 另外三人也都一饮而尽。 楼毓行道:“大祈不仅是你的大祈,也是我们的,身为大祈男儿,我们自然有责任保家卫国,我们兄弟二人来时,父亲母亲也都叮嘱过我们了。” “就是!”楼毓章拍拍胸脯,秀美可爱的脸上大义凛然,“我们在,一定不让南越人的马蹄踏进扬州城一步!” 两人说得激动,唯有李雁关沉默,一双眼睛望着慕仙宜,那目光若有若无,好似在看他,又好似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最后,他终于道: “我替雪棠守着。” 守着大祈,守着你。 慕仙宜闻言,望向他,油灯那昏黄羸弱的灯光落在李雁关黑黄的脸上,令人看得不清晰,只是那朋友之间肝胆相照、至死不渝的情谊,分明如一团熊熊火焰,在他眼底燃烧。 “雪棠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的。”慕仙宜替他斟酒,眼中湿润,好似被酒气薰到了眼睛里,“来,今晚咱们尽情喝,今夜之后,就不知何时才有这样轻松的时候了。” “就是,来来来!” “来,干!” 营帐里昏昏暗暗的,外面的雨下得大了,雨点打在大帐上,好似下小豆子,哒哒哒地作响。湿气弥漫在夜里,为这南方的夜平添了几分宁静。 慕仙宜送李雁关和楼家兄弟出来时已经一更过了,李雁关连日打仗,刚刚在酒桌上已经睡了过去,此时正睡眼惺忪地与他告辞,楼家兄弟好像儿时一样,一个叽叽喳喳地说着,一个笑得温柔时不时应一声。 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夜雨苍茫中。 慕仙宜看着,无端想起一句诗来: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第一百六十章 引魂归兮幽冥风 平静没有持续多久。 南越兵强马壮,又有十万军队,自然不会惧怕他们区区两万人马,在修整四日后,南越的军队又一次冲击扬州。 慕仙宜和一个主将坐镇后方指挥,李雁关、楼家兄弟和另外两个将军一起领兵拒敌。 战场在扬州城外十里的地方,那是一片平坦的大荒地,没有任何地形屏障,可知他们以少对多,打得有多艰难。 可即便如此,大祈的将士还是显现出了他们北方人的骁勇善战——他们身材普遍比南越人高出一个头,虎背熊腰,短兵相接时,更是比南越人狠辣果决,几乎是以一当十。 一时间难分高下,战场上鼓声如潮,喊杀声震天,马蹄声、刀戟声、弓箭破空声,在这一时刻如同雷雨夏夜,雷声雨声风声,齐声大作。 楼毓行是第一次上战场,刚开始并不适应,但没过多久便已游刃有余——他惯常使剑,但众人都说战场上剑并不好用,于是改用了长枪,虽不趁手,但似乎的确比剑要好用一些,没过多久,已经杀了数不清的敌人。 大祈将士穿得都是黑色的战袍,南越穿的是暗红色,只消看见暗红色便迎面刺去,一定不会错。 长枪在手,一路刺杀,虎口震得发麻,但南越人仿佛杀不完似的,仍跟潮水似的涌来。 “这个人让我来!”一个高扬的年轻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楼毓行循声望去,原来也是一个年轻将军,皮肤白皙,五官清秀,只是眉眼之间张扬跋扈,很是骄矜模样。 对方手里是一柄红缨枪。 两人很快交上手。 “你是什么人,我从来没见过你!”那年轻将军一边与他缠斗一边高声问道。 “楼家长子楼毓行!你呢?”楼毓章不免亦有些兴奋,一直杀那些没什么战斗力的士卒着实没劲,上来一个将军,倒也新奇,若杀了,回头军功也是头一份的。 那年轻将军哈哈一笑,露出虎牙和酒窝,稚气的模样与楼毓章很是相像:“你打赢了我我就告诉你!” 楼毓行语塞,更不敢大意,两人你来我往,竟是不分上下,打着打着,便打到了一边空旷处。 “看枪!” 楼毓行实战经验甚少,又不知他竟会虚晃一枪,险些被他刺中心口,往边上一翻,落下马去,不过也没让对方占了便宜,长枪一刺,刚好刺中对方的那匹白马,白马长长地嘶叫,前蹄高高扬起,那人便也不得不落下马来。 “真有两下子!”那人笑嘻嘻地夸奖他道。 “彼此彼此!”楼毓行越发不敢大意。 长枪来往数个回合,到底是楼毓行功底更扎实、身体更强健一些,回身一个白蛇吐信,将对方一脚踹倒在地,对方在地上一滚,还未回过神来,他已将尖利刺眼的长枪枪头对准他的胸膛刺下去: “苏雨白!” 枪头猛然停住。 年轻将军躺在地上,满脸惊慌,那双乌黑的双眸充满稚气,乞求地望着他:“我叫苏雨白,是大越苏家最小的儿子!” 楼毓行怔了一下。 这个少年那么稚气,像他的弟弟,张扬中带着孩子气,家族里最小的孩子,不都是这样吗?从小到大,他弟弟也是如此,自己被他的恶作剧弄得生了气的时候,他便是这样,用乌黑的眼睛央求自己,向自己告饶…… “噗——” 他忽然感到身体中一阵钝痛,喉头翻涌着腥甜的味道,喷出一口血来。 往身下望去,一柄红缨枪已然没入自己腹中。红缨枪的主人,得意地冲着自己笑着: “就知道你傻,楼毓行,你去死吧!” 说着,一脚踹在楼毓行腹上,楼毓行无力站稳,被踹出去好几步远,长枪顺势从手中脱出,在地上翻滚,沾满了不知谁的鲜血和枯草落叶。 “哥哥!” 与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一起传来的,是一支长箭。 还在得意的少年将军全然没有察觉从身后电光一般飞来的长箭,他一个趔趄,直直栽倒在地,背后只剩一拃长的箭尾了。 红缨枪随之落在地上,和那柄沾了许多血的长枪一起,交叉躺在地上。 “哥哥!”楼毓章跑上来,大力抱起楼毓行,声声唤他,“哥,哥!你醒醒,我带你回营!苏姑娘是神医,她一定能救你的,哥!” 楼毓行面色那么苍白,唇角带着血,转过头来看他,微微笑了笑:“不好意思,想到了你,走神了……” “哥!”楼毓章大叫,眼中滚落泪珠,“你个傻子,傻子,战场上想我做什么啊!我不是说了,你要当心的吗!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楼毓行疲惫地笑了一下,身体抽搐,口角涌出鲜血:“毓章……替我……替我孝敬爹娘……” 说着,身子一颤,竟没了气息。 “哥——” 楼毓章惨叫一声,泪如雨下。 战场上人影闪动,战鼓角声仍旧密密地响着。 楼毓章将兄长的尸体抱到马上,带着他,和另外两个手下,杀出一片血路,直往大祈阵营而去。 “那是大祈将军,不要放走他,不要放走他!” 一大批骑兵走卒朝三人追去。 “哥,我带你回去,把你送回大营,我再回来……”楼毓章抱着兄长的尸体,咬着牙,一边赶路,一边杀沿路的南越士兵。 两旁护送的士兵替他解决身后的追兵,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左边的这个中了枪,被人直接从马上拖了下来,没走多远,右边这个被人刺中大腿,掉下马,几十人围上来,不知被碎成了几段。 离大营越来越近了,楼毓章远远望着大营,眼中燃起希望的火光。 “噗——” 一声箭入身体的声音,两声,三声…… 楼毓章挺直了背,一手紧紧地抱着楼毓行,一手死死地抓着缰绳。 好了,安全了,还有几十步就到了。 “哥哥,我们回来了,安全回来了。”楼毓章语气兴奋,眼中含着张扬肆意的光芒。 慕仙宜听到声音,跑出来迎他,就见他单枪匹马回来了,身前是楼毓行的尸身,他兴奋地冲着自己大喊: “仙宜,我带哥哥回来了!” 慕仙宜一愣,正要上前,忽然见他一头栽倒马下,背上,插了七八支箭,一片血红……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战场上,鲜血染红了土地与河流,尸体堆积如山,各色死状都有,断胳膊和头颅随处可见,城外仿佛成了一个人间炼狱,血腥味穿得极远,连飞鸟绕道而飞,唯有鴟鸟在夜幕降临之时在这里盘旋,发出桀桀叫声。 去了一万五千的兵马,回来只剩两千三百三十六人,还有许许多多的伤员。 南越人再次退兵了,但是,他们还会再来,等下一次发起冲锋的时候,大祈就只剩七千人马了。 以七千人马去对抗他们的九万之众,几乎就是以卵击石。 可是能怎么办?弃城投降吗?城中十几万百姓怎么办?他们一直等着朝廷的军队来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朝廷军队又怎么能放弃他们顾自己逃走? 更何况,投降不是大祈男儿的会做的事! 慕仙宜愁得水米不进,片刻也休息不得。 两位表哥的死似乎一点儿也没有令他伤悲,亦或者,他也无暇去哀伤——死的那一万三千多人,战前,哪个不是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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