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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之中，有的才十六岁，今年刚入伍，还想着有空的时候去扬州城里给自己的娘买时兴的鞋样子；有的已经二十五岁，战袍里藏着五岁孩儿的画像，想着孩子马上就要上私塾了，也不知自己寄回去的钱能否支撑妻子家用；有的已经三十七八岁，无儿无女，上战场前，嘱咐另一个有十岁孩子的同袍，说他若死了，让同袍的儿子在清明中元也顺便祭奠一下他…… 这些人都死在了战场上。 一万三千多人的死亡，意味着一万三千多户家庭的破碎，那是千千万万个老母亲盼着儿子归家的眼神，是千千万万个妻子等丈夫回家的梦，更是千千万万孩童等父亲回乡的呼唤。 他们和楼家父母一样，再也等不到这些人回去了。 也许，楼家父母还能等到，等到两个儿子的尸骨——慕仙宜遣人把他们两人的遗体送回京都去了。 青山处处埋忠骨，可狐死首丘，楼毓章临死前还在高声喊着“回来”，他自然要送他们回京都。 魂兮归去！ 慕仙宜本想带着这七千多人再试一试，可是却被李雁关和另一位主将阻止了： “太子殿下，如果这七千多人再上战场，无非是去送死而已，只不过阻拦了南越大军的铁蹄南下晚一两天罢了。再打是下下策。” 的确，如果这七千多人再上，就是去送死而已。 这个世间不会有奇迹，那些所谓的奇迹，都是戏文中杜撰出来给看客一个圆满而已。 “那么，就弃城逃跑吗？”慕仙宜反问，这样的举动，他无论如何做不出来。 “不是弃城逃跑。”李雁关看向他，眼底是冷静与坚毅，“是组织百姓与我们一起撤退，撤到更西北边的泗州去，那里有群山和淮水天险，可以让我们暂时喘口气，我们可以另行招兵买马，再与南越决一死战。” 慕仙宜沉默了。 撤退，就意味着放弃扬州城，这一大片的国土，拱手让给了南越。而且，再招兵买马打，也不一定能将扬州夺回来了。更何况，若是再败，退到徐州，应天，这之后就是京都了！ 可是若是不撤退，这七万人马保不住，扬州城也照样保不住。 一旁的李雁关催促他做决定，如果决定撤退，就要立刻通知城中百姓准备连夜往西北逃。 慕仙宜反复想了一盏茶的时间，终于决定，往西北撤。 “就往西北撤吧，不过我们大规模的撤退，南越也不会答应的吧？我们是不是要分配一部分兵马作为断后？”慕仙宜问道。 另一个陈姓主将点点头：“这是自然，这一部分人，就要一直留在扬州城，为撤退争取时间。” 慕仙宜不作声了，这一部分人，是注定要与南越大军决一死战。 “我留在扬州城，陈将军你保护太子撤退。”李雁关毫不犹豫地说道。 “不，我觉得还是我留下。”陈将军脸上露出坚毅的表情，“我年纪大了，到时候找年纪与我一样大的将士们留下来，让年轻人都往后撤。我们这些年纪大的，没什么用了，你们年纪轻，还有机会……” “不行，你们守不了多久的，还是我来！”李雁关语气强硬。慕仙宜见过他笑嘻嘻的模样，见过他憨厚耿直的模样，从未见过他这般强硬。 “李将军，你这是看不起我吗？”陈将军也一脸肃然，与他较起真似的分辨起来，“论资格，我比你有资格留在这里！” “这不是资格的问题……” “好了，都别吵了。”慕仙宜忽然打断二人，黑眸灼灼地望着他们，“我留下。” “太子！”二人异口同声地叫他，眼里俱是写满了拒绝。 “我是太子，大祈最重要的人，南越会放过我吗？见到我在扬州城，一定集中兵力攻打扬州城，你们就能有更多的时间撤退。”慕仙宜语气与表情都很冷静，“不必再多说了，这是我的命令！” “太子！”李雁关自然不同意，想再劝说，却被他凌厉地瞪了一眼： “怎么？我说话你也不听了是吗？” 李雁关死死咬着后槽牙，瞪着他看。 慕仙宜坚定回视。 一时间大营里寂静得可怕。 好半响，“砰”的一声，李雁关握紧了拳头在桌上一砸，恶狠狠道： “好，我和你一同留下，你若不答应，我也不答应你留下！” 慕仙宜沉默须臾，终于道：“好。”完了，静了一下，又站起身来，拱手对着陈将军行了一礼，“陈将军，扬州城十几万百姓的性命便托付给你一人了，请你一定要一个不落地护送到安全地带，好生对待他们……” “太子使不得，使不得……”陈将军连忙扶住他。 “还有……倘若我死了，请立刻写急信给京都楼向礼枢密使，请他和裕王立刻拥立八皇弟为帝。南越一定希望我们大祈群龙无首，只要有慕家血脉在，人心可定，人心定，则国家不乱，国家不乱，则大祈不亡！” 陈将军听罢，已是老泪纵横，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双膝跪地，向他深深拜倒：“老臣谨遵太子殿下之命！”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三杯吐然诺 陈将军带着扬州百姓连夜撤退，扬州百姓多，自然不是一天就能撤完的，于是便分批次撤退，在陈将军和扬州当地官员的带领下，一批一批地往泗州撤。 只是，南越不会等他们的——就在第三日的拂晓时分，南越再一次进攻扬州。 他们足足十万人马，却在扬州已经耗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恐怕主将徐骞也要恼了，这一次，一定是冲着悉数歼灭大祈人马、彻底拿下扬州而来。 前方是响彻云际的号角声和战鼓声，后方是撤退的百姓，慕仙宜坐在城楼里，心就好似那鼓面一般，被捶子捶得咚咚作响。 他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他们人少，也许很快就要被南越攻破了，到时候这些百姓一样没有活路。 得想个法子拖延时间。 他唤道：“白羽？白羽？” 却是另一个侍卫上前，说：“殿下您忘了吗？白羽回乡了。” 慕仙宜恍然想起来，想起前一日，有个精神瞿烁的老人家，声称是白羽家的家仆，知道他在太子身边做侍卫，怕他有什么闪失，特地来寻他回去。 也不知他跟白羽说了什么，白羽也答应与他一道回去，既然如此，慕仙宜也没有不答应的理由，更何况跟着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倒不如回家去，便由他跟老家仆回去了，本来还想给他钱，可是被白羽拒绝了，他不要钱，只问慕仙宜要了他随身佩戴的玉作为日后相认的信物。 慕仙宜自然不会吝啬那一块玉，便给他了。 就这样，白羽只带走了两件常穿的衣服，带了慕仙宜送给他的玉佩，告别慕仙宜跟老家仆回家了。 这样也好，这些人，都别跟着他，跟着他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还不如赶紧远远地离开。 他沉默了须臾，对那侍卫吩咐道：“把我的铠甲拿来，我要上前线。” 侍卫却难得没有立刻应声，静了一下才道：“……前线危险，您还是别上去了。” “去拿！”慕仙宜冷厉地望着他。 对方便立刻低下头去：“是。” 外面喊杀声震天，刀剑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慕仙宜如坐针毡，只得缓缓起身，踱步。 城门楼子里又狭小又阴暗，只有一寸多的小窗口透出亮光，他翻来覆去的走，仿佛楼里的空气都被抽走了，让他的呼吸越来越不顺畅。 外面响起脚步声，他连忙转身，兴师问罪：“怎么才回来？” 刚说完就愣住了。 李雁关亲手拿着他的铠甲走了上来，面色沉重：“仙宜，你当真要亲自上前线？” “自然。”慕仙宜走过去，取过自己的铠甲背过身去穿上，语气轻松，“不是说有个什么山阴公主吗？我倒是想和她比试比试，正好拖延一下时间。” 李雁关不语，只目光深深地望着他。 谁都明白，慕仙宜这一去意味着什么，他怎么肯让他去？ 屋内安静了几个呼吸吐纳，李雁关终于开了口，看着慕仙宜那并不强壮的背影： “仙宜，你知道吗，雪棠走之前几天，来过我家。” 慕仙宜正在穿衣服的手一顿。 “你知道他与我说什么吗？”李雁关低低道。 “什么？” “他拜托我，用我的命来护你周全……” 慕仙宜猛然一惊：“这种事你也答应他么……呃——” 后脖子被重重一击，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李雁关扶着已然昏过去的慕仙宜，将他缓缓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他唇角一扬，目光如星：“怎么不答应呢？我李雁关这辈子，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能用性命来履行朋友的诺言，也很值得很了不起了吧？” 他低低地说着，转身出去了。 “红药，你带人护送太子殿下立刻撤退，这里我来顶着！” “好，雁关，这里就托付给你了。我们……来日再见！” “来日再见……” …… 一片血雾。 慕仙宜只觉自己头重脚轻，好像是在飘，又好像是在跌跌撞撞地走，总有一股什么力量，在拽着他往前走似的。 在这浓浓的血雾里，什么也没有，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雾气。 他好似一个无知无觉的魂魄，在这里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玄玄！” 他回头，是凌雪棠。 一下子惊喜起来，他连忙去拉他，可是他一扑过去，凌雪棠就化作了一阵血雾散开了，仿佛那笑容和眼神还残留在血雾中似的。 “仙儿——” 是他父皇！他再次扑过去，却又扑了个空，他父皇也是那样，笑着，倏忽消散在了血雾中。 “仙宜，哈哈哈，快来找我呀！” 是楼毓章的声音。 “毓章，你又调皮了。” 是楼毓行的声音。 却没看见他们的身影。 慕仙宜一下子着急起来，转着圈望向四周：“毓章！大表哥！你们在哪儿啊——” 刚说完，就见一只血手忽然伸到他眼前来，他猛然一惊，醒了。 顾盼四周，却是在马车中，朦朦胧胧地，看见苏红药正坐在一旁，用小石杵捣药，专心致志的，连一缕鬓发落下来了也没有察觉。 一个念头闪电般地穿过他的脑海，他脱口问道： “雁关呢？这里是哪里了？” 苏红药这才被他惊醒似的，猛地抬起头看他，看他又惊又疑，解释说：“雁关留在扬州城了，我们这是要去徐州。” “徐州？！”慕仙宜震惊，“不是往泗州撤退吗？即便你们要送我离开扬州，那也是去泗州啊！为什么去徐州！” 苏红药闻言，缓缓地，再次低下头去，那一缕鬓发调皮似的，又落下来，掉在空气中，颤动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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