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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阮佛熙笑起来，只觉满嘴苦涩。 “阮公子，你把我抱得紧一点。” 他把他抱得紧一点，本想调侃他一句，却听怀里的人说： “我有点想我母妃了……她自缢在自己的宫里，可是当时京都已经被攻破了，宫人们一定将她草草葬了，说不定，连口好棺材都没有，十月了，不知道她在地下，冷不冷？饿不饿？” 阮佛熙终于落下泪来，他记得自己许久没有流眼泪了，早在二十多年前，他的心就变得冷硬，就如烧得枯焦的木头，他都有些诧异于自己的眼泪。 “我还牵挂着那些姐姐弟弟，叔叔伯伯，皇族旧臣，不知他们结局如何？有没有好生安排？” “够了，不要再说了。”阮佛熙眼泪一拭，语气变得冷硬起来，“你如今管好你自己就好，等你好了，我再替你张罗这些，如今在病中，就不要说了。” 慕仙宜没说话，沉默须臾，把脸钻得越深：“我有点冷。” 阮佛熙便把棉被扯过来，盖在他身上：“这样不冷了吧？” “嗯，不冷了……阮公子，我困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不久就睡着了。 阮佛熙忽然觉得这情形甚是不祥，赶紧对底下人说：“去叫宇文烨，快去，我觉得慕仙宜他……他要不行了！” “不行？怎么会不行？”匆匆赶来的凌雪棠开口就一个问句。 他穿着一身暗红底银丝绣蟒龙的王爷常服，脸色极是难看，墨青色的，好似得了大病的人是他而不是慕仙宜。他快步走到慕仙宜床边，眼睛往慕仙宜的脸上一看，一只手在袖子里握得死紧，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 过了好半响，他才怒不可遏地转过头来，瞪着底下跪着的人：“你们怎么照顾人的？！他可是前朝太子，死了，你们担待得起吗？！” 底下人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满室只听凌雪棠冗长的呼吸声。 “还有没有更好的医生了？”阮佛熙问他。 更好的医生？连苏红药都束手无策，哪里还会有更好的医生？ 凌雪棠只恨恨地说：“再去把苏红药叫来！快点，慕仙宜绝对不能死，他若死了，叫你们所有人都为他陪葬！” 这下所有人都慌了神，连滚带爬地退下去喊人。
第一百八十八章 人面不知何处去 然而，苏红药来了也并不顶用，药每日都有灌下去，大补之物也每日都喂进去，慕仙宜的病却始终不见好转。 到了，十月十八日成亲这一天，他几乎整个人都形销骨立了，脸整个凹进去，一点肉也没有，嘴唇也是青黑色的，颧骨凸得可怕，侍女们都是像给木头人穿衣服似的，给他穿进了大红的嫁衣，还让鸾镜和暖玉亲自为他梳妆。 阮佛熙来时，他刚醒，正揽镜自照——一番打扮之后，面色的确是好看多了，他虚弱地被暖玉扶着坐在镜子前，脸上是有笑影儿的： “阮公子，你看，我说我会好的，我的脸色好看许多了，是不是？” 阮佛熙站在一旁，沉默不语地望着他。 “明王呢？”他又问。 暖玉红着眼睛说：“您忘了？成亲之日，新人是不能见面的。” 慕仙宜这才想起来似的，微微一笑：“是哦。” 他看向窗外，见外面全是大红灯笼、红纸扎的花、红布绸子，喜气洋洋的，外面的人穿得干净整洁，来来往往，脸上也都洋溢着喜气。侧耳听去，还有人谈笑、说话的声音，热热闹闹的，好似过年一般。 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这样喜庆了，他想。 又看向镜中人——镜中穿着大红的嫁衣，头戴金冠，绾发的簪子上镶嵌着一块一眼便知上好材料的红宝石……他恍恍惚惚的，又想起四年前，自己嫁给凌雪棠时的模样。 那时的自己还是女儿身，驸马还不喜欢自己，自己要嫁过去，心中又是欢喜又紧张，喜的是终于如愿嫁得心上人，紧张的是，怕心上人不喜欢自己。 如今却是没有这样单纯青涩的心情了。 他吃力地在凳子上用手按了一下，让自己转过身去，面对阮佛熙：“我这是第三次穿嫁衣了。” 阮佛熙疑惑地看着他。 他扬起唇角，眼前似乎浮现了那时的情形：“四年前第一次穿，后来，去西北找他，他被西祗公主阿罗珈逼婚，我去救他，为了伪装成阿罗珈，我便穿上了阿罗珈的嫁衣……哎，你说巧不巧，我将三国三个式样的嫁衣都穿了一遍了。” 阮佛熙不由跟着心酸地笑了一声：“你是个‘幸运’的人。” “自然。”慕仙宜缓缓低下头去，看着自己已经皮包骨的手——昨晚深夜，他迷迷糊糊有醒来过一次，凌雪棠，坐在他的床边，握着他的手，有没有说话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哭了，眼泪落在自己的手背上，热热的，痒痒的。 他毕竟不忍心他难过，于是努力地，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 “驸马，我会好的。” 这后来，他就又睡着了，也不记得凌雪棠后来怎么样了。 他总是时梦时醒，可是有时候醒着的时候也觉得迷迷糊糊的，像做梦一样，也不知道昨晚，到底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他忽然觉得自己腹中翻江倒海地绞痛，他伸手按住小腹，对鸾镜说：“鸾镜，我有点难受，你扶我去床上休息一下，可好？” 鸾镜连连点头，和暖玉一道将他搀扶到了床上。 他半躺着，头靠在枕头上，稍微舒服了一点儿，可是腹中还是绞痛异常，好似有什么东西一股一股地在松动，像是春日河里的暖流在涌动。他感受着这异样的痛，忽然觉察到某些时刻即将来临，转头对鸾镜说： “鸾镜，我的长命锁呢？” 鸾镜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东西，那是凌雪棠送给他的生辰礼物，他一直当珍宝一样收在卧房梳妆台的小盒子里。她连忙跑去翻出来，拿来给他： “殿下，长命锁在这。” 慕仙宜看着手心里的长命锁，竟是开心地笑了起来，直说：“雪棠送我的，要我长命百岁，我会长命百岁的。” 鸾镜暖玉看了这场景听了这话，泪如雨下。 阮佛熙凝着一张脸，走过去，在他床边坐下，哑着嗓子说：“你再坚持一会儿，等你俩成了亲，做全了一世的夫妻。” 慕仙宜听了，看向他，另一只手探过来，阮佛熙连忙把自己的手伸过去，他便抓住了他的手，紧紧握着，他说：“我不要嫁给宇文烨，我不要做妾……” 这声音，虚弱得紧，可众人却听出了声嘶力竭的意味。 阮佛熙本以为他是高兴的，盼着他再能坚持几日，可听到这一句，心凉了半截。 “我生是凌雪棠的人，死也是凌雪棠的鬼……”慕仙宜说着，气喘着，似乎说话越来越艰难，阮佛熙见状，连忙转过头去，连不迭叫道： “快去快去，快去把宇文烨叫来，要他来，快一点！” 慕仙宜抓着他的手更紧了，简直比一个正常人的力气更大。 “驸马坟……我死后，把我葬进驸马坟，知道吗——”慕仙宜的双眼灼灼地看着他，脸上满脸的哀求，说话间，已经是出气大入气小了。 阮佛熙更着急，催人去请凌雪棠。一旁鸾镜和暖玉更是不停地叫着他： “殿下！殿下！殿下！” 慕仙宜朝她们摆了摆手。 她们便渐渐止住了声。 正巧此时外头响起了爆竹的声音，大约是吉时已到，新郎官要来接新人了。 爆竹声，笑声，说话声，在此时齐齐响起来。 众人本都沉浸在悲伤中，忽然却听到这样热闹喜庆的声音，不由都怔住了。 慕仙宜听着，脸上微微笑，眼神望向外面，猛然叫了一声：“雪棠！” 众人吃了一惊，赶紧扑上去看，却见他目光渐渐散了，喘息声渐渐弱下来，最后，竟再没了气息。 “铛——”长命锁从他手心滚落，掉在地上，贴地跳动了几次，最后渐渐在地上静下来。 阮佛熙浑身汗毛倒竖，悚然一怔，叫道：“仙宜——” 刚进门的凌雪棠怔在了门口。 耳边只听得侍女们的哭声和阮佛熙一声声的呼唤，天地突然在这一刻寂静下来。 暖玉注意到动静，转头过来看他，大哭道：“驸马，你来迟了，你来迟了！” 凌雪棠在那一刻，似乎是要哭，似乎又想生气，表情怪异，他在那站立良久，最后，看向床上躺着的慕仙宜，僵硬地说：“我不信，你们骗我。”
第一百八十九章 梦魂知忆处 慕仙宜的确是死了，凌雪棠亲手探了呼吸，确认死亡无误。 彼时凌雪棠仿佛有些手足无措，伸回手的动作变得滑稽，脑袋还在轻轻的颤动，就像一个极度寒冷的人，在努力抵御着严寒的侵袭。 最后，他在众侍女低低的哭泣声中，自言自语似的，低低地说：“死了也好……死了，也好。” 喜事变丧事，公主府众人都觉得没意思，倒是天启帝，给予了慕仙宜很大的哀荣，还特意叫礼部拟了一篇文章，追封慕仙宜为庄襄太子，武而不遂曰庄，甲胄有劳曰襄，都是称赞他带兵抗击大越的爱国之志的，虽然都没成功，不过其志可嘉。 事实上天启帝也不过是做给北祁的那些旧臣遗民看的——你们看，朕对你们以前的太子有多大的恩典啊，他带兵抗击我们，朕还如此善待他，你们不该都臣服于朕，臣服大越吗？ 的确，有许多北祁旧臣都纷纷赞颂天启帝的宽宏仁慈，只是他们并不曾想过，在慕仙宜活着的时候，病重的时候，天启帝是否重视过他的病——当然，也许他们心里清楚得很，天启帝只是做个样子，他们便也做个样子，都能借慕仙宜之死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既然天启帝发了旨意，慕仙宜的葬礼自然是极隆重的，停灵七日，再行下葬。 凌雪棠一次也未曾去看过，他每一日都在北直隶中央处理各地事务，没有一日是休息的，有一次，天启帝还特意驾临，跟他说： “你去替慕仙宜守一天的灵吧，他毕竟是你以前的妻子，再者，也做给北祁的民众看看。” 可是凌雪棠却低眸看着地面，面无表情地说：“我与他不再有瓜葛了，就算他与我举行了成亲的仪式，那也是妾室，没有为一个妾室守灵的道理。” 天启帝定定看他许久，见他面上真的没有一丝的悲恸，平静得好像一个陌生人去世了一般，于是便也作罢，道：“既如此，随你便是。” 凌雪棠垂着眸没说话。 天启帝临去，又说：“朕在北地待了许久了，是时候回临安了，到时候北方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处理好这里的事务，不要让朕失望。” “是，多谢父皇，儿臣一定不负父皇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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