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帝微微一笑,很是满意地离去了。 凌雪棠看着他的背影缓缓出去,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一直僵硬的手一点一点握成拳头——他像是在隐忍什么,似乎忍到了极处,连脖颈上的青筋都根根凸起,十分可怕。 那双黑眸,泛着嗜血的杀意,凛冽锐利,似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正在酝酿着什么翻天覆地的杀戮计划。 已是深夜三更天。 灵堂里,一对白蜡烛正在供桌上燃烧,白色的帏幡悬挂在殿堂两边,静静地垂落着。堂前摆放着一只乌黑的棺材,还未盖棺,慕仙宜身穿着太子吉服,眉目如生前一般,睡在里面。棺材前头是两个披麻戴孝的侍婢,正低低哭泣,往火盆里烧着纸钱。 凌雪棠穿着一身暗红底的王爷常服,缓缓走进了灵堂,他对身后的随身侍卫道: “我去添一炷香,你是生人,就不要跟着我进去了。” 侍卫犹豫须臾,点头称是,退入了黑夜之中。 凌雪棠便走进去,拿起三炷香,正要点火,就听有个女声,幽恨声声: “殿下都已经死了,你还来做什么?” 他转身朝下望去,只见披麻戴孝的鸾镜和暖玉正怒不可遏地瞪着自己,见自己朝她们看去,鸾镜又说: “明王,殿下死之前,留下遗言,绝不嫁给你做妾,你如今出现在他的灵前,是叫他死也不安生,你回去吧!” 凌雪棠自嘲地勾了勾唇:“我知道他恨我,你们也恨我。” 暖玉忍不住了:“你知道为什么还要来!还穿着这样一身……你是嫌殿下活着不够苦,死了还要来恶心他吗!” “我想知道,他临死前还说了什么?”凌雪棠不答反问。 “他临死前,还问鸾镜姐姐要长命锁,说是驸马送给他的,要他长命百岁,说他会长命百岁的……他说,他绝不嫁给宇文烨,他生是凌雪棠的人,死了也是凌雪棠的鬼,还说,死后,要我们将他葬进驸马坟,即便他知道,驸马坟是个空坟,可对他而言,那里才是他的归宿,才是他的驸马所在!” “我还记得,去岁看梅花,楼家表公子送来栗子甜糕,表公子以为他不曾吃过,献宝似的送来,他吃了两口,想起你给他买栗子甜糕一事,叫了一声驸马,大哭不止……后来做梦梦见你,又跑去坟地,见梦中之事竟与现实吻合,以为你泉下有知,便抱着墓碑,又凄凄凉凉地哭了一场……这些心酸的事儿我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得,可你那时候在做什么?做你风风光光的南越明王!宇文烨,你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不知廉耻,还比不上我这个低贱的奴婢!” 暖玉一气儿骂完,自己先落了泪,低低哭起来。 “是……是吗?”凌雪棠别着头看着别处,声音颤抖,笑了一声,又说,“这些事,我的确都不知道。” 鸾镜上前扶住暖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回去吧,人都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呢?” 凌雪棠别着头,怔怔地站在那里,好半响,才回过头来,眼睛有些异样,嗓音也有些奇怪,问:“长命锁呢?” 暖玉斥道:“你休要提它!殿下临死时没握住,从床上摔下来,跌碎了!” 凌雪棠听了,讥诮地笑了一声:“它的确该碎……人都没了,还说什么长命百岁?” “你回去吧!别让殿下看见你!”暖玉斥声更大。 凌雪棠并不与她计较,绕过去,走到棺材边,双手扶着棺材沿,细细地打量慕仙宜——他面目如生,哪里像是死了的样子? 可是明日,便要与这棺材一道,永永远远地埋进泥土里,泥销蚁噬,皮肉与骨血一道化为腐朽的泥土,这世上,便再没有他的妻子慕仙宜了。 在南越时,有多少个日日夜夜,他睁着眼睛就能想到慕仙宜那灵动的面容,他多想回到北祁去,告诉他,自己还活着,多想亲手抱住他,把他抱在怀里,像抱自己最疼惜最珍爱的孩子…… 又有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里,迷乱地梦见慕仙宜,梦见他折花树下,梦见他轩窗梳妆,梦见他骑在马上,英姿飒爽朝自己笑容飞扬…… “回去吧,回去……” 这句话,他听见自己心中的那个角落,说了千千万万遍。 扶在棺材沿上的手倏然收紧,紧到似要穿透棺材,将棺材都捏得粉碎。可是须臾间,凌雪棠又放开了手,头也不回,转身疾步离开。
第一百九十章 何处话凄凉 第二日慕仙宜下葬,凌雪棠还是在处理公事,并没有跟去。 他知道慕仙宜葬在何处——就葬在驸马坟里,就在凌家的祖坟里。 他不知道的是,凌家人早早地来了公主府门口,包括大病初愈的凌老先生,他和夫人都穿着素色的粗布麻衣,凌雨棠扶着他们,一路跟着出殡队伍往京郊走。 彼时天还没有大亮,长得看不见首尾的披麻戴孝吹吹打打的送葬队伍,如一条巨大的虫子一般在官道上蠕动。 五皇子宇文言也在送殡队伍中,看见凌家三人,忙骑着马掉头过来,走到凌雨棠身边,叫他:“雨棠,路长,你让凌老先生和夫人别跟着了。” 凌雨棠没理睬他,当作没看见他这个人。他今日也是一身粗布麻衣,可衣料再差,却仍掩盖不住他通身的气派,那正直清朗的模样,衬着冷峻的面色,越发令人神往。 “雨棠!” 凌夫人忽然转过头来看他,眼睛是红的:“你不必操心,我们凌家辛苦拉扯大的孩子,别的没什么收益,只得了这么一个孝顺贤惠的儿媳妇,如今他去了,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是要去的。” 说完,只顾往前走,不再理睬他了。 宇文言定定地看着他们,看他们虽是吃力,但缓缓地往前走,越走越远…… “这么一个孝顺贤惠的儿媳妇”? 他的唇角泛起苦涩的笑。 是的,他这辈子也不可能成为凌家的儿媳妇,相反,凌家恨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接受他呢? 出殡队伍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即便沿途竟有许多百姓出来看热闹,仿佛是什么盛大的节日一般。 回来的路上,凌雨棠扶着二老缓缓往回城的方向走,二老年事已高,又经历了这么多的事,身子已经大不如前,如今慕仙宜去世,两人更是伤心透顶,走路也是凭着一股子悲痛不舍在走,如今慕仙宜已经下葬,他们心里这股子劲没了,根本走也走不动。 没多久就被宇文言追上了。 宇文言下了马,让人牵着自己的马,跑上来,跟在凌雨棠身旁:“雨棠——” 凌雨棠却一言不发,如先前那般,只作没他这个人,连眼皮子都不曾动一下。 宇文言抬头四顾,见周遭天已大亮,四面无人,唯有远处林子和人家依稀可见。他转回头来,看向凌雨棠,压低了声音道: “雨棠,我觉得我有你的骨肉了。” 这一句话,无异于一记惊雷响彻凌家三口的头顶,他们齐刷刷停下了脚步,震惊地望向他。 宇文言见他们三人这样望着自己,有些局促似的,说道:“我们阮家的男子可以生子,所以才会有阿烨……我最近身子不舒服,我问了舅舅了,他说有可能,但是才一个月不到,不能确定。” 凌雨棠怔愣良久,面色忽然再次冷沉,转过头不去看他:“爹娘,我们走。” “雨棠!”宇文言不料他竟这般无情,连有孩子的事也不能打动他,心底凉了半截,忙上前拦住他,“这可是你的骨肉,你,你竟这般薄情么!” 凌雨棠还是不理睬他,扶着自己的父母就往前走,一家三口仿佛一下子都失聪失明了似的,眼中耳中俱是没有他这个人。 宇文言停住脚步,负气般转身走,可是没走出几步,又转身追上来,此时脸上已经没有那些哀求,取而代之的是倔强:“凌雨棠,我告诉你,我就是喜欢你,我恶毒也好自私也好,可我对你是真心的,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你在哪里,我就出现在哪里,等孩子出生了,我就天天抱着他来找你,你若不能爱我,便恨我怨我,我们做一世的怨偶便罢了!” 说着,也不管凌雨棠表情如何,仿佛只管自己说痛快了,转身就走。 凌雨棠仍往前走着,只是眼神一凛,寒意更甚。 …… 十月底,天启帝终于要启程回京了。 阮佛熙也要跟着他回去。 前一晚,阮佛熙还特地去跟凌雪棠辞行。 “你我父子缘分淡薄,也许就只有这一两个月。”阮佛熙笑着看着他,可那双美丽的眼中只是哀伤,并无半分笑意,他看了一眼外面,见四周无人,才低低道,“你出生的时候,我恨你,恨不得掐死你,可我觉得,与其让你死,不如留着你,让你为我复仇,于是我将你送到了镇国公府里,就放在凌夫人的房里,我希望,凌寄元能培养出一位将军,一位能荡平南越的将军,可惜,可惜你始终还是被带回了南越,认贼作父。” “我没有认贼作父。”凌雪棠强调似的说道,抬眸看他,“你知道的,为了取得他的信任,我也演了,你也演了,不是吗?” 阮佛熙自嘲一笑,说道:“我本想演一个终于回心转意愿意屈服他的行尸走肉,可我每每靠近他,都觉得无比恶心,都会想起二十年前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和绝望……所以总也演不彻底,我觉得他未必不会对我起疑。” 他那双幽丽的黑眸看向跳跃的烛火,低低地说:“从这里到临安,要走一个月的路程,按照你的安排,在江陵换水路的时候,我即可动手,大概在十一月七八日左右……到时候,若事不成功,我会找机会自尽,你便撇清所有关系,继续与他周旋,再找机会。” 凌雪棠定定地望着他,黑眸映着跳跃的烛火,好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火苗:“若事败,我也不独活——我本以为玄玄能坚持到那一日的,可是……我一人活着也没意思……” “你别傻了。”阮佛熙低低斥道,“你还有你爹你娘……死是一件容易的事,只有你活着,才能庇佑他们——要不是你,北祁的那些皇族能那么容易就如慕景珞的愿,以金钱宝石交换回去?” 北祁的那些皇族,慕仙宜的姐姐弟弟叔叔伯伯们,早在十月份就都欢欢喜喜地去了东北,继续做他们的皇亲贵胄苟延残喘去了,可是他们没有一人知道,这是凌雪棠暗中斡旋的结果。 凌雪棠沉默良久,最后道:“我知道了。” 说完,他就勾唇心酸地笑了一下——玄玄,做人已经到了这里——你已经死了,我却还不能死。 以前他活着,因为慕仙宜还活着,他得好好活着,确保慕仙宜的安危;可如今慕仙宜已经死了,他却还不能死,不能早早解脱。 连死都成了一种奢望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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