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鹊白嘴唇紧抿,呆呆地盯着那封信,宣真便自行拆开信。沈清澜顾忌幼弟年纪尚小,历来信间措辞多像口述: “阿九吾弟,岁年安康否?年末,二哥的老师受了风寒,一直不见好转,二哥要照顾老师,今年便在檀州过年。往年寄给你和桂嬷嬷的宣都年食因此要断一断,二哥今年请你吃老师府中的鹿脯和蒸羊羔,不过年夜饭时吃不上,要再等上几日才能送到。你收到食箱,记得往梧桐书院的宣先生那里送一份,再写封问安信感谢先生授课之恩。 ‘夜将寒色去,年共晓光新。’[1]阿九吾弟,新岁欢喜,展颜一笑。” 宣真念完信,却没有立刻移开视线。沈清澜惦记幼弟课业,此前也曾多次写信给他,所以他熟识沈清澜的字迹,而这封信虽是沈清澜的口吻,却并非沈清澜的字迹。 如此,要么这封信是有人冒充沈清澜写下,要么就是沈清澜着人代笔。 宣真摩挲侧下方的徽印,确认这的确是沈清澜的私印所盖,就算不慎让他人偷摸了去,那他人应当也不该知晓信里提及的这些细节,所以这封信应当是沈清澜着人代笔。可这两兄弟写信是偷偷往来,为着谨慎,沈清澜应当不会轻易让他人知晓这桩联系,更莫说代笔。 宣真察觉此间有异常,不动声色地合上信,抬眼见沈鹊白安静地掉着泪,总算哭了出来。他将信塞到沈鹊白怀里,用它烘着这团半死不活的小人。 “你的喉咙是因为被重掐又呛了冰水,加上受惊过度,伤着了,但先生找的大夫十分厉害,只要你乖乖配合,肯定能恢复如初。”宣真抚着沈鹊白的头,语气温和,“把你从湖里捞出来的人是个酒鬼,要我为他往后的所有美酒付账,以此作为救你的报答,臭大夫更是收了先生白银十万当诊金。这两笔账都得算在你头上,债还清之前,你这条小命都归先生。” 沈鹊白听出这话中的庇护和安抚,沉默半晌,终于有了动作。他将靠床的手蹭出被窝,这一点动作就让他浑身各处都细细麻麻的疼。他忍住,在宣真腿上写字,写了一半才惊觉先生的腿可能没有知觉,这样是否会挑开先生的心伤? 他不安地看向先生,但先生没有责怪,摊开手心,示意他写在上面,是歪歪扭扭的“连累”二字。 “不必担心。”宣真笑了笑,反手扣住他的手,“沈五死了,沈鹊白还活着,梧桐书院栖得下你这只小鹊。先生教你读书习字四年,知你聪慧过人,机灵懂事。你在书院年纪最小,但一把字写得最韧最硬,所以先生更信你是块铁木。” 宣真顿了顿,语气微沉,“人若沉溺梦魇,就是个死,你要站起来,黄泉路还是通天道,你都得往前走。” 是,我得往前走。 沈鹊白看着宣先生俊秀温和的脸,仿佛看见那棵老去的桂树,她本可以不那么痛,但她不要悄无声息地被灭口,更不要他不幸死于“伤寒”,所以她嘶吼着将自己烧烂。 嬷嬷,我还活着。沈鹊白破碎的目光穿过宣真温和的眼,散到窗外的雪声中。 我会站起来。 沈鹊白念头通了,但心中说话只需三分力气,手头做事却要十分。他在床上躺到开春,中间夜夜难眠,常常梦魇,醒来后便要哭得撕心裂肺。宣真担心他的嗓子,雷打不动地哄着他,用残废的腿做这只小鹊的扶木,左右肩上全是被咬出来的血印。 每当沈鹊白用湿润可怜的眼向他道歉,他便温柔地笑一笑,随口似的说:“阿九,醒了啊?” 沈鹊白醒了。他睁开眼,抬手摸到一片冰凉,床榻外侧空置,幸好祝鹤行不在。他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却听到窗外的铁架响了一声,那白鹰咕一声就没了下文。 沈鹊白猛地翻身坐起来,瞪着窗的方向直到眼酸,反手抄起枕头。 祝鹤行正在用眼神教育铁架上的白鹰,身后门声撞开,更高挑的白鸟赤脚跑出来,怀里抱着个枕头,看样子是要跑到别处去。 还没回门,新王妃就要分房睡?明瑄殿下受不得这委屈,说:“琼仙苑没有空房哦。” 沈鹊白说:“我去其他院子睡。” “其他院子的人见自家王妃落榻院内,夜间也无需睡了,他们明儿还得早起做事,你这是造活孽。”祝鹤行责怪般地嗔他一眼,“同我闹脾气,也别搅扰无辜。” 夏风热烘烘的,沈鹊白脑门还浸着汗,月色下水淋淋的,亮堂。他说:“那我去花坞房里睡。” 祝鹤行觉得不好,“那花坞呢?” 沈鹊白毫无道德,“她睡房顶。” “可行,但不妥。你今夜跑去丫头房中睡,明早旁人见我就像看菠菜,绿得很新鲜。”祝鹤行抬指推开凑到脸边的娇娇,看着沈鹊白,语气怪宠溺的,“我虽脾性好,但是个男人都受不得这气。” 沈鹊白磨牙,“我去客栈。” “这和回娘家有什么区别?”祝鹤行微微蹙眉,分外委屈,“好鹊白,等回门那日,你要我怎么和岳父交代?” 沈鹊白被堵得气恼,转身进了屋。祝鹤行眉梢微挑,上前几步就要进屋,沈鹊白却突然从屏风后蹿出来,牛犊似的yu严树将他逼后。祝鹤行脚跟一空,已经踩到廊下的小阶,这只生闷气的鹊伸开只翅膀,将他戳了下去。 “看我梦中一场戏,君也得给赏钱。”沈鹊白居高临下地刮了他一眼,抱着枕头又进屋了。 祝鹤行站在阶下,看着房门“砰”的紧闭,竟是被鹊占鹤巢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骆宾王《西京守岁》
第25章 难眠 沈鹊白用背抵着门, 额间的薄汗已经毫无痕迹,心也静了。方才他说要去客栈住,本也不能当真,毕竟“遇刺晕厥”的柔弱王妃夜里出府, 怎么说道? 但祝鹤行的反应却有点意思。 沈鹊白调整心绪, 祝鹤行那厮应当能猜到他的目的, 却还是看着他演、陪着他演, 难道一点不介意两位皇子交恶?或许,祝鹤行本就乐意见到这样的结果。 沈鹊白睁开眼,盯着墙顶。 今日听鸢替外人做主,毫不客气地打了五皇子宋承裕的脸,便是要将“明瑄王府”和“瑾王府”切分得更开, 让原本中立的“明瑄王府”这根天平若有若无的偏离宋承裕。此时结合“私生子或许是明瑄王”的风声,再回头看他们这桩婚事, 便是一个本就受万分偏宠、任宣翊卫使的“疑似皇子”和永定侯府沾上了姻亲。 那宋承裕会如何想? ——我和二哥相比, 父皇到底更看中谁?二哥本就是中宫嫡子, 若再得父皇偏爱, 我还有机会吗?如果祝鹤行也是皇子, 这么多年, 父皇是在默默培养他、而后推他上位吗?舅舅是假意中立,实则站边祝鹤行吗? 而此时此刻, 二皇子又会如何想? 想要夺位的皇子, 一旦起了这些心思, 屁/股再稳也坐不住。 沈鹊白转身, 隔着门用目光摩挲着祝鹤行。这人与他一样, 唯恐天下不乱, 只是他目的险恶, 是为了死去的自己,那祝鹤行是为了什么?无论哪个皇子即位,以他如今所受宠信和拿捏不准的态度,都会被新皇视为威胁皇权的大患。新皇需要新刀,旧刀如何自处? 难道……祝鹤行真是皇子? “叩叩!” 敲门声打断沈鹊白的思绪,他瞳孔轻颤,听门外的人好不要脸地说:“扒着门缝瞧我,这得多爱啊?何不打开,我让你面对面地细看。” 再好看的皮囊投生到这张嘴上,也是瞎了眼啦。 沈鹊白白眼轻翻,气若游丝地说:“爷,我遇刺受惊,心口疼得很,先睡了。” “这么严重啊?”祝鹤行语气担忧,“要不让我进屋,给你揉揉?” “那怎么使得?爷是多金贵的身份,您给我一揉,我都怕自己这颗下贱心肝遭受不住,碎成八瓣了呢。”沈鹊白说罢转身,弱柳扶风地颤进了内室。 祝鹤行在门前站了片刻,转身走到廊下,书房的俩人这才蹿出来,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看他。他说:“还不给公子送洗漱的东西进去?” “是。”听鸢连忙去了。 雁潮上前,小声说:“殿下,哪有屋主不能进屋的?” 如此下去,王府还有规矩吗? 祝鹤行却是自有心思:这野鹊惊梦,今晚肯定辗转难眠,他若上榻,两个人裹着各自的被子、你往左转我往右转,那才是“你难眠我难眠,难眠加难眠”。 他不愿受这个罪,瞎说道:“成了家就要压一压脾气,让让步也没什么的,等你以后成了亲,自然就懂了。” 他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很快,窗子开了,一只枕头擦过娇娇的小白脑袋砸出来。祝鹤行转身将枕头抓在手中,无奈叹气,朝雁潮说:“脾气忒大,见笑了。” “……”雁潮眉角细疤抽抽,说:“您欢喜就好。” 被殃及池鱼的娇娇扑棱着落回铁架,瞅着沈鹊白大步往里走的背影,跟小王八似的。 很快,沈鹊白洗漱完毕,主屋门再次关上。 祝鹤行今晚在书房将就,听鸢伺候他洗漱更衣,雁潮已经将软榻铺好,两人行了礼便退出书房,满院子的近卫暗卫一同退下。 祝鹤行躺在榻上,尽管身旁没人也没有睡着,他便把罪过扣在在院内叫唤的鸟虫头上。又过了片刻,他坐起身来,发了会儿呆,随即掀开薄被,起身出了书房。 祝鹤行推门的声响很小,轻步走到主屋门前时,里面一直安安静静,没有再传出可怜的呓语。 “睡着了啊。”他啧了一声,转身回了书房。 * 沈鹊白这一“受惊晕厥”就是三日,期间听鸢每日按时送上“安神养心”的药,沈鹊白越喝越觉得这药味和他年年都喝的老方子很像。 “我问了,是温阳散寒的方子。”花坞从药园子那边过来,翻窗时身上划出一溜药香,“我总觉得那丁老大夫似曾相识。” “打扮得像老泼皮的大夫不多。”沈鹊白提醒。 “他就是当年问宣叔要了十万诊金的那位臭大夫!”花坞恍然大悟,“难怪方才他对我笑得贼眉鼠眼,我还以为他是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了呢,原来是认出我了。可我记得宣叔说过,这臭大夫不喜拘束,怎么会在明瑄王府当府医?” 沈鹊白回想起那日他“晕厥”在床时所听所闻,那丁老大夫与听鸢、雁潮相处熟稔,对祝鹤行也不见丝毫恭敬,两方显然不是简单的主雇关系。 “对了,这是从寒青寺取回来的。”花坞从怀中掏出信,“照你们这样,一个月能传十封信,哪有那么多话可说?” 沈鹊白笑了笑,“不是说话,是看字,说什么都不要紧,随便抄段诗文都是行的。”他取出信纸,是张野荷笺,上面写的是“卷荷舒欲倚,芙蓉生即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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