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沈鹊白想起在王府门前遇刺的那天,祝鹤行的手力道齐大,牢牢地捞起他、抱着他,一双臂围成胸膛大小的盾甲,温热坚实。若非那这是一场做戏,若非他们各有图谋,细想想的确有些让人脸红心跳。 但此时此刻,他只是急切无奈、欲言又止地看了祝鹤行一眼。 祝鹤行分辨出这一眼的内容是“你他娘的当着皇帝的面说什么花花绿绿呢,给爷闭嘴”,他轻笑了声,接着说:“没什么。” 景安帝假装没有看见他们的目光交流,说:“阿行自认琴技无双,却如此夸赞鹊白,我倒想见识见识了。” “谁能听鹊白抚琴一首,说是三生有幸都不为过。”祝鹤行一片赤诚,“陛下,千万别错过。” 景安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转头见沈鹊白一副“不才不才”的谦逊样,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好说:“那待会儿用膳后,请鹊白抚琴一曲,我也欣赏欣赏。” 沈鹊白道:“臣荣幸之至。” 景安帝道:偃于说“好了,先用膳吧。” 沈鹊白恭敬颔首,拾起了筷子。 所谓“食不言,寝不语[1]”,顶楼安静了半晌,景安帝饭量少,最先搁筷。待沈鹊白和祝鹤行纷纷搁筷,他伸手摇了摇屏风架上的铃铛,鱼半湖很快便领着宫人上楼来,伺候几人漱口擦手。 少顷,众人退下,景安帝看向祝鹤行,随口问:“卫巍去了多久了?” “有一个月了吧,前日还收到一封来信。”祝鹤行喝了口茶,淡淡道,“到底是宣都外的地方,下面的人对付京官自有一套路数,要想查得顺利些,还得走暗处的路子。” “既然去了,就不要白去。”景安帝说,“查多查少,查到了谁,都一律办。” 祝鹤行应了,抬眼见沈鹊白始终端坐垂目,一副“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听不见”的模样,不禁在心里啧了一声:面上如此乖觉平淡,心里怕是已经在扒“卫巍”这个人的祖坟了吧? 这时香满抱着琴上楼,放在了一旁的长几上,示意沈鹊白移座。沈鹊白朝景安帝行礼,起身到琴后落座,抬袖、抚琴,一举一动,着实优美。 景安帝见状微微侧身,很是期待地闭上了眼,准备欣赏连祝鹤行都赞不绝口的无双琴艺—— “哧……” 景安帝一下就睁开眼,看了眼闭眼沉浸、入戏极快的沈鹊白,不禁再看向祝鹤行,后者双手抬起、紧紧地捂住了耳朵,显然一副做好周全准备的过来人姿态。 “哧哧……” 在经过几声短促、尖锐的铺垫后,琴声显然随着沈鹊白那五花缭乱的指法进入了非常人能领悟的妖魔境界,景安帝默默地盯着面前的茶盏,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难看。 香满站在一旁,渐有手脚麻木、头脑发昏之兆。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首超凡脱俗之曲以琴弦骤断的惨烈之声结尾,与此同时景安帝猛地松了一口浊气。沈鹊白端坐如松,轻轻呼气,刚一睁眼,面前便掠过一道银白身影,只见香满已迫不及待地将琴抱走了。 沈鹊白不骄不躁、平淡如水,起身对景安帝道:“臣献丑了。” 景安帝心说这哪里是献丑,分明是献毒,面上却仍旧一派温和,“我闻乐无数,鹊白的琴声的确是超凡脱俗、进入了一种独有的境界,非常人能比啊。” 沈鹊白谦逊道:“陛下谬赞了。” “好了,我要午憩,就不留你们了。”景安帝微微一笑,转头朝祝鹤行说,“阿行,带鹊白出宫吧。” 祝鹤行起身,与沈鹊白一起行礼,先行下楼。景安帝看着两人的背影,终于还是抬手揉了揉两边的耳朵,喃道:“杀人不流血,高手啊。” 待下了楼,沈鹊白看四下无人,便说:“这么坑害陛下,殿下良心不痛吗?” “好东西就是要拿出来与人分享嘛。”祝鹤行毫不愧疚地说,“况且我没有良心。” 沈鹊白说:“这话我可不敢接啊。” 祝鹤行好惊讶,“这世上竟然还有你不敢接的话?” “我觉得殿下对我有颇多误解。”沈鹊白语气委屈,“我是最安分守己,知道礼数的啦。” 前方有人远远行来,祝鹤行看了一眼,说:“那今晚回去,你可得伺候我沐浴。” 沈鹊白从善如流,“莫说沐浴,便是夜里伺候殿下起夜都成,我是一万个愿意为殿下抬夜壶,只不过嘛,”他微微蹙眉,很是为难,“这刚醒来时难免眼花头晕、模糊不清,万一我手抖乏力、不小心将夜壶扣到殿下头上,还请殿下千万莫怪我呀。” “鹊白如此贴心,纵然眼盲手残、做不好事,我也舍不得责怪啊。”祝鹤行笑笑,“只是夫妻一体,我与鹊白自然也要同富贵、共生死,届时我必然紧抱鹊白,蹭你一身便是了。” 沈鹊白说:“殿下对我时刻不忘、处处记挂,我真是欢喜呢。”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祝鹤行回道。 沈鹊白微微一笑,已然止步,对终于走近的来人行礼道:“见过二殿下。” 宋承彦锦衣华冠,虚扶了沈鹊白一手,笑道:“不必拘礼,照辈分,叫我一声二表哥便是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论语·乡党》 明天休息哦。
第28章 缠发 这是祝鹤行与宋承彦的关系, 但沈鹊白觉着,按照祝鹤行的脾性,他不会叫二皇子表哥。可沈鹊白不一样,一个人, 你叫他什么和把他当做什么, 本就是两码事。 “二表哥。”沈鹊白大方地改了称呼。 宋承彦温和地说:“鹊白入宣都不久, 我们还是头一回面对面, 本该坐下来好好聊聊,但我今日是进宫来向母后请安的,实在不好耽搁。下回,待我们寻个空闲再好好聚一聚。” 沈鹊白说了两句场面话,道:“我闲得很, 待二表哥得空,来王府唤我一声便是。” 宋承彦笑着应了, 几人互相道别后便相错而行。待走过一段路, 沈鹊白随口道:“殿下, 二皇子是怎么样的人?” “文武平平, 但为人温和有礼, 做事勤恳, 在朝中还算颇有好评。”祝鹤行说,“大皇子夭折, 他便是唯一的中宫嫡子, 但宁安侯因战伤病故后, 侯府便日渐衰落, 孟嘉泽那只野猴子又能怎么帮自己这位表哥?” “可我父亲好像也不想帮自己的外甥啊, 他如今不掌兵也没有实际的官衔, 是打定主意要在宣都偷闲, 不想掺和争斗。”沈鹊白说,“这么看来,二皇子和五皇子的母家倚仗都没有太大分量。” “你我都知道,只要他一日还是永定侯,他就总会掺和进来,比如说,”祝鹤行语气微扬,“你的世子哥哥,他又是如何想的呢?” 沈鹊白眼皮一跳,却调笑道:“殿下这语气听着好奇怪呀,莫不是……吃味了?” 祝鹤行轻轻“哼”了一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沈鹊白本走在祝鹤行侧后方的位置,不知为何,他突然快速往前走了两步,随即转身面对祝鹤行,一边倒退着走,一边说:“哥哥与我是血脉至亲,这口醋,殿下可吃不得。” 祝鹤行看着他,说:“我这不是瞧你实在喜欢沈世子得紧嘛。” “我与哥哥有嫡庶之分,可他待我只有兄弟上下、而无身份上下之分。”沈鹊白轻轻地说,“我不但喜欢他,还很敬重他。” 祝鹤行说:“你不该把你的逆鳞和软肋告诉别人。” “殿下不是别人。”沈鹊白说罢顿了顿,脚步也停下来,随即他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殿下不是那种会用哥哥威胁我的人,尽管这是个方便且有威力的法子,但想来殿下是不屑使用的。” 本就只有这么一步的距离,他这么一停,祝鹤行只需向前一步便抵住他的脚尖,轻声说:“你把我说得像个人,还是个好人。” “殿下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但殿下有呼吸有心跳有温度,的确就是个人啊。”沈鹊白微微踮脚,笑眯眯地凑近,“还是个大美人。” 祝鹤行睨着他,说:“转过身,好好走路,可别把脑袋摔坏了。” 沈鹊白笑了笑,转身迈过小宫门的门槛,走在了祝鹤行的前头。 * 夏夜的虫鸣不曾停歇,竹帘里的两人却分外平静。 兰钦将茶放到沈清澜面前,说:“新买的龙井,秋章帮我试试味道。” 沈清澜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过了会儿才道:“清淡适宜,适合这个天气。” “近来天热得很,人心烦躁,秋章看着却一如既往地平和宁静。”兰钦看着一旁木匣里的银鱼笔架,赞道,“雕刻的手艺还精进了。” 沈清澜轻轻一笑,道:“霜信喜欢就好。” “我是喜欢,但就是怕价格太昂贵,我付不起。”兰钦说。 “我要的是交情价,不贵。”沈清澜说,“而且我想了想,霜信你应当是赚了。” 兰钦“哦”了一声,说:“说来听听。” “一个人。”沈清澜抬起一根手指,温声道,“只要霜信同意今晚见一个人。永州到宣都远得很,他这一路也走得不容易。” 兰钦看着沈清澜,突然说:“你以前都没有同我说过你的五弟。” “我说不说,他都是那个样子,如今他回来了,霜信自己去看就是了。”沈清澜说。 “得多么讨你喜欢,你才会如此为他打算?”兰钦回忆般地说,“我犹记得,当年你说不愿入仕,是因为想当个闲云野鹤,不想掺和权力争斗。” 沈清澜笑了笑,“我现在仍旧不喜欢,如今这么做,只是尽一份兄长的责任罢了。” 兰钦没有立马回答,待喝了口茶,才不紧不慢地说:“的确是交情价,那这只银鱼笔架,我便收了。” 沈清澜颔首,道:“多谢霜信。” * 祝鹤行脱下中衣时,浴池的门“吱呀”轻响,他侧身,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沈鹊白。 美景入目,沈鹊白吹了声口哨,踏进房门。他反手关上门,一边走近一边说:“早先答应了殿下,伺候您沐浴。” “我还担心鹊白忘了呢。”祝鹤行转身踩入水中,抬手一招,“来啊。” 沈鹊白提起软垫,在祝鹤行的背后落座,抬手解了祝鹤行的发冠,瞬间被柔顺的黑发铺满了手心。他拿起梳子,说:“我来了这么些天,怎么都没见到晏先生?” 祝鹤行惬意地呼了口气,说:“他不是我的近卫,自然不需要时刻在侧。” “所以上回在朝天城,晏先生随行且出手相助并非是因为他成了殿下的下属或幕僚。”沈鹊白猜测,“莫非是他欠了殿下的人情?” 祝鹤行说:“你倒是会猜。” “晏先生从前是虚檐的利刃,他叛出虚檐,虚檐必定要除去他才能安心,那么哪怕他武功再高,也要吃些苦头,此时若有人相助,倒有逃生的机会。上回谢随流见到他很是惊讶,想来这些年来,连虚檐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可殿下却就这么让他露面了。”沈鹊白放下梳子,往后退开些,用木勺舀了水给祝鹤行洗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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