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忽然撞着来时路 池雁失魂落魄。他似乎已经一段时日没有想到池仇。池仇的名字似乎就在提醒他，他与这世上有个人之间不可消弭的仇恨。 多年前池雁认定，他的生命只剩下杀死李春山一件事情。他使剑的右手下意识一动，包着纱布的地方一阵钝痛。那还是李春山留下的咬痕。 池雁在这颗旧时栾树下放任自己去想李春山。时至今日，他还能对李春山刀剑相向吗？不杀李春山，他如何面对父亲？杀了李春山，他如何面对他自己？ 他与李春山，依然是血海深仇，又不止血海深仇。池雁在树下站立许久，最后跪下来，恭谨地三叩首。他拂去衣衫上的泥土，向放鹿崖去。 父亲，他在心中说，孩儿不肖。 他无法为池仇报仇，也不会再见李春山。 池雁心念已定，便去向聂行观辞别：“师父，我愿与师姐一同去镜花境试炼。” 聂行观颔首：“也好。你近来心思太杂乱，去静一静罢。” 池雁闻言愧而难舍，再看了一眼聂行观，跪下行了个大礼。 聂行观不解：“起。” 池雁起身，再不回头，踏出殿外的那一刻心头苦楚。在放鹿崖度过了六年，想起他初次在庭院中见到乌衣的剑圣，还仿佛昨日。 池雁同朱月离山那日，许多弟子前来相送，只当是暂别，池雁心中这却是同他们的最后一面。众人散去后，池雁茫然回望凌霄山一草一木，心底有些说不出的空寂。 朱月忽道：“楼主师叔。” 池雁心头一震，转了个身，又觉太傻，强作自然转回来，一颗心乱跳不停。 已不算寒冷时节，李春山却穿了件白狐裘，池雁尽力不去看他，却还是把他从头到脚看得一清二楚。 李春山有些倦态，眼下些许阴翳，笑意柔和同朱月话别。朱月向来很喜欢李春山，少见地多说了几句。 李春山温和道：“你先去吧，我和你师弟说两句话。” 朱月一躬身就走了，池雁想跟着她走，却挪不动脚步。 李春山分明说要说两句话，在池雁面前却不言语，片刻后微微垂眼，池雁看到一滴露水从他脸上滑下。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李春山在哭。 他在陈宗明逝世时也见过李春山许多眼泪，那时无知无觉，此刻心却像被那柔软的水珠滴水穿石。他不自觉松开了紧攥包裹的右手，手指无所凭依动了动，觉得那块还没好全的伤口隐隐发热。 聂行观前来时，便见山门旁两人相对而立，不言不语，像两块石头。 聂行观走近了，池雁无措地看着他，聂行观静静望着李春山，眉心微蹙：“不要闹，他该走了。” 李春山不理会他，微微抽泣一声，聂行观一怔。似乎是错觉，池雁觉得他师父声音放轻了些。 “你哭什么。” 池雁不管李春山，只面向聂行观道：“师父，我走了。” 聂行观颔首：“我送你。” 池雁同聂行观一并离开，李春山突然叫住他。 “池雁。” 池雁本不愿理，聂行观却停住脚步，池雁也只得回过头去。 李春山解开狐裘捧在手里，看到雪白皮毛上那块猫爪一样的小污痕，心中一痛：“不要走……雁雁。” 池雁见他一双眼泪光盈盈，心中一震，不去看他哀愁的眼睛，狠下心一味拾级而下。一柄雪亮的剑霎时横在他肩头，剑很稳，李春山的声音却有一丝颤：“我不如亲手杀了你！” 池雁被他这样痴缠，又痛又哀又怒，心如死灰站住了：“你动手好了。” 聂行观握住李春山的手腕，缴了那把剑，声音极轻：“好了，不要闹了。” 趁李春山被聂行观制住，池雁逃一般疾行，却又听李春山哀哀地：“你还会回来吗？”他的声音轻哑，池雁却听得真真切切。 池雁再难以自抑，那双桃花目真的蒙蒙浴雨：“我为什么不回来？你放心，此生总有一日，我要回来杀你！” 他终于不受阻拦下山去了，周遭青山无限，枝蔓花横，池雁看都不看，埋头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到了凌霄山脉尽处，这里是一处安谧的城镇，此刻天色尚早，街上没什么人，只有零星几个摊子。 池雁身处其中，突然意识到，他还是走出了春山。他心头忽然涌上一阵难以自控的悲哀。
第14章 第十四章 === 一年之计在于春，凌霄楼按惯例立春举行迎春大典，鼓励弟子多加勤勉。李春山已是第三年主持，一年比一年更不耐，清晨春寒，华服沉重，仪式冗长，还要背上极长一篇套话，念及此他虽还立在台上风姿翩翩，手指已在广袖下无意识拽起腰间流苏。 聂行观立在一侧，清楚看见那腰带被李春山扯得不成样子，便低声道：“快结束了。” 忽然狂风骤起，吹得众人瑟瑟发抖。李春山本还有好长一番训话要讲，见状便从最后一句背起：“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望诸位各行其职，自勉自强。时辰已到，大家可以散了。” 众人大喜，暗自叫好，此时斜地里窜出一满脸伤疤的青年：“李春山！你这畜生！” 有人认出他似是三年前坠崖身亡的弟子：“洛师兄？！” 那青年对众人痛诉：“他杀了楼主！我亲眼所见！” 殿下哗然，李春山手指微微一抖，执法长老愕然，聂行观出声：“肃静。” 他的声音不算大，可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聂行观注目那青年：“怎么回事？” 青年拜倒：“弟子本是凌霄楼内门弟子洛道身，三年前宗门大比第九名。” 聂行观颔首。 “三年前楼主命李春山带我和朱月师妹几个弟子去北地一处秘境寻找武器，回来时李春山说腿伤严重，其他人走了，我留下照顾他。他雇了辆马车，许给车夫重金，让他尽快把我们送到凌霄山，我们一天多便赶到了，我背着他上山，到山门时已是深夜。” “李春山要我同他去见楼主，我怕打扰楼主休息，李春山却说，他在秘境中寻到一样宝物，要尽快禀报。” “我在外面等着，突然听到里面有声响，似乎有人在打斗。我叫了两声，没人应，进去没见到楼主，李春山坐在地上，旁边地毯卷了起来，他说他不小心摔倒了，让我扶他起来。” “我扶他起来，李春山趁机点了我的穴道，对我说：‘洛道身，你为什么要杀害楼主？’！这时我看见地上的毯子很红很红……他把毯子揭开，我就看见楼主躺在那里，心口一个血洞，旁边是一柄沾血的剑……” 听到此处，满堂哗然。三年前陈宗明逝世时，明明对外宣称是寿终正寝。 聂行观微微抬手：“安静。” 洛道身泪光莹然：“李春山出去了，我拼命解开了穴道，想跑出去，这时候门外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他走路很正常，我便不敢出声。这时候有人来只会看见我和楼主都在屋子里，还有一把剑……那人站了一会，我也没敢动，过了不知多久，我听见李春山的声音，他听上去很害怕，说‘你怎么在这里’，我就知道这人可以救我！我冲出门，看到一个黑衣人的背影，身量很高，我还没看清不知怎么就晕了过去。再醒来时我在一辆马车上，浑身无力，只觉得颠簸，一路到了悬崖边，一个人就把我揪出来，扔了下去！” “李春山，可惜我大难不死，偏偏回来找你了！” 洛道身言之凿凿，听上去颇有几分可信。此事实在匪夷所思到可怕，众人竟都寂静无声，只看着聂行观。 聂行观略一沉吟：“你可有人证？” 洛道身含泪：“弟子万幸被采药人所救，养了一年多，能走动之后就四处找当初载我和李春山回到凌霄的马车夫，他能证明我和李春山在掌门去世前就到了凌霄，只是人海茫茫，哪里能找得到……许久没有下落，弟子只得自己孤身前来。我想这世上只有那个黑衣弟子可以为我作证，只是那人说不定也被李春山扔下悬崖了！” 聂行观道：“我会彻查此事，不得妄议。散会。” 执法长老见状引着弟子离去，众人无声散去后，只留李春山和洛道身，一人立在台上，一人立在台下。 聂行观对洛道身道：“你去放鹿崖等候。我到之前，对任何人都不要讲什么。” 洛道身称是。 聂行观看李春山一眼：“你跟我来。”
第15章 第十五章 === 鸣鹤堂中，二人一站一坐。 聂行观不急不缓：“坐。” 李春山站着不动：“你还有什么要查的？” 他笑了一声，眉眼阴郁，面色苍白得颇有些骇人：“你不是都亲眼看见了吗？” 聂行观置若罔闻，示意对面的空椅。 “坐下。” 李春山拿起桌上茶壶，斟了杯茶：“我还有些事要做。待我事了，万事我都可以认，不会提及你半点。” 他跪下，把那杯茶双手奉给聂行观：“师兄，求你宽限我些日子。” 聂行观看着那杯茶，盏中的茶水微微荡着波纹。他接下了，搁到案上，另斟了杯茶推到一旁座椅前：“不要跪。起来。” 李春山只得坐下，捧起茶杯，袖子下的手指不觉微微颤抖。聂行观见他面色好了些方道：“怕什么。已经三年了，死无对证，他一个人的话做不得什么。” 李春山一怔。那日他着意用了自己的剑杀陈宗明，找到洛道身的剑回去换剑时却见聂行观立在陈宗明殿外，似乎等候许久，袖上已落了几片残叶。见他来，聂行观仍是波澜不惊，似乎意料之中。 “你怎么在这里？”李春山话音不觉有一丝颤。 这时洛道身冲了出来。聂行观并未回身，捻下袖间一片落叶弹去，洛道身便倒了下去。李春山被任何人看见这场面都有勇气颠倒黑白几句，唯独不敢欺瞒聂行观。他正心如死灰，聂行观却捡起沾血的剑，拭干净递还给他。 “太晚了，回去休息，不要乱跑。” 李春山不由自主接过。 次日聂行观宣告了陈宗明的死讯，亲手操持丧仪，始终没找李春山问过一句话。 李春山忐忑不安，在陈宗明下葬前拦住了聂行观，却嗫喏着不知该说什么。 聂行观竟先开口：“不要怕。有什么事？” 李春山心一横。“你放心，我不会同你争凌霄楼主的位置。再说……”他一咬牙，“陈宗明本就属意于你。” 许久未听到回答，他抬头看去，聂行观神色冷得慑人。 “不知你这些年都学了什么。” 李春山从未听过聂行观这样严厉的语气，半惧半愧，心一慌，抓住聂行观的袖子：“是我不对，你、你不要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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