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传入殿内,很快传来回应。脚步声停在门后,下一刻殿门开启,殷红闯入眼帘,刺痛医的双眼。 楚煜敞开殿门,看过医捧来的汤药,又扫一眼侍人提来的羹汤,点了点头,允许他们入殿。 医和侍人放轻脚步,经过楚煜身侧时屏息静气,连呼吸都放轻许多。 无论看到公子煜多少次,诸人仍会被艳光所慑。仿佛天地间的芳华集于他一身,除了早年的晋国太夫人,无人能出其左右。 越室出美人,可谓名副其实。 越侯用过羹汤,服过药,疲惫地陷入沉睡。 楚煜在榻前守候许久。见越侯睡得极沉,三名医寸步不离,他才起身离开殿内,回东殿处理堆积的政务。 走过廊下时,风雪陡然增大。 朔风吹在身上,像是刮骨的刀子。 迎着凛冽的寒风,楚煜迈下台阶,斗篷被风吹起,衣袖翻飞,垂挂在腰间的玉饰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好似上京。” 越地冬季虽冷,罕见如此大的暴风雪。 今日的大雪让他想起上京。 “也是这样的天气。” 楚煜漫步雪中,短暂陷入回忆。 在上京时,他受晋国太夫人相求,偶尔会关注林珩,不着痕迹施以援手。 那年冬日,林珩被王子推入冰湖,险些丧了性命。事后两名王子遭受惩罚,朝中贵族趁机倾轧,动荡延续数日。 他清楚记得林珩被救时,即便身上裹满碎冰,在寒风中冻得发抖,双眼却不曾暗淡,更没有退缩,反而目光锐利,像是燃烧的黑火,一把出鞘的利剑。 自那日起,他开始留意晋国公子,发现他身上存在诸多矛盾之处。 一次上巳节,他甩掉追逐的王女,见到人群中的少年,突然起了玩心,将一株苇草插在他的耳后。 至今回想,林珩的神情仍是历历在目。 惊愕,恼怒,不可置信。 还有凶狠。 他像一头幼年的凶兽。 然而凶兽终会成长,一旦亮出尖牙利爪,必然要撕碎猎物的喉咙。 宫道行至尽头,回忆告一段落。 迎着东殿明亮的灯火,楚煜迈步登上石阶,越过躬身行礼的侍人,走入满室辉煌之中。 越国连日暴雪,道路断绝,山川河流冰冻,城池乡邑被雪掩盖。 数千里外的郑国同样遭遇恶劣天气。 狂风怒号,飞沙走石。 风卷着碎雪袭来,扬起漫天银白。 风中传来一阵号角,苍凉雄浑。 晋国大军跨过雪原,全副武装的甲士策马奔驰,马蹄隆隆堪比雷鸣。 装载攻城器械的大车行在队伍中,车上盖着蒙布,蒙布下高高隆起,恍如一座座小山。 途经一片丘陵,骑兵在奔驰中分成数股。从天空中俯瞰,似洪流汹涌澎湃,在大地上撕扯开,继续奔腾向前。 队伍中竖起大量旗帜。有晋室的玄鸟旗,也有氏族的图腾旗。 队伍前方,百名凶悍的骑士护卫黑色战马。 林珩骑在马上,黑服玉冠,大氅在风中翻飞,佩在腰间的王赐剑浮现金光。 远处响起一阵狼嚎,声音穿透北风,清晰传入众人耳中。 紧接着,天空出现一道黑影,一只金雕撞开雪幕,盘旋在大军上方。两周后找准位置,带着风声落下。 一杆图腾旗下,田婴以斗篷裹住手臂,接住飞落的金雕。这只雕近半个人高,鸟喙呈钩状,脚爪锋利,能猎杀成年野狼。 田婴从金雕腿上解下一块布,迅速扫过两眼,亲自送到林珩面前。 “公子,前锋送回消息,拔除三座城池,距岭州二十里。” “善。” 林珩勒住缰绳,战马发出嘶鸣,猛然扬起前蹄。 谷珍的药让林珩不惧风雪,能够策马驰骋,率大军进入郑地,一路长驱直入。 “传令全军加速,过粟水同前锋汇合,兵袭郑都!” 命令传达下去,军中再次响起号角。 号角声中,田婴举臂放飞金雕。猛禽展翅穿过雪幕,化作天边一个黑点。 骑士不断扬鞭,大军沿着粟水一路向西,兵锋指向郑国的国都,座落在西境四百年之久的岭州城。
第六十二章 岭州城,郑侯宫。 大殿内烛火昏黄,耄耋之年的巫盘膝在地,面前摆放数枚甲骨。甲骨两面雕刻花纹,纹路粗犷神秘,分明源于上古。 氏族分左右站立,紧盯巫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屏息凝神心中忐忑。 郑侯站在上首,衮服在烛光下黯淡,冕冠下的旒珠也失去光泽。 巫深居太庙,遇大事才会露面。 他身材佝偻,满面沟壑。稀疏的头发披在肩后,额角脸颊烙印和甲骨相似的纹路。枯瘦的胸前挂着三条骨链,额上勒一条皮绳,绳上串联六片指甲盖大的骨片,和地上的甲骨同源,取自一只巨龟,由郑襄公亲手猎杀。 郑襄公在位时,郑国国力达到鼎盛,能与晋分庭抗礼,一度有称霸西境的威势。 可惜好景不长,郑襄公晚年昏庸,欲驱逐长子改立幼子,导致国内发生战乱,岭州内生灵涂炭。 战火持续整整两年,最终长子获胜登上君位。 遭遇内乱荼毒,郑国的国力不比往昔。数代国君碌碌无为,偶尔有国君励精图治,却无一例外寿命不长,使得国力每况愈下。 反观晋国,晋孝公高瞻远瞩,同越结盟抗衡楚国,有了西进的条件。更出了晋烈公这样架海擎天的英主,抵定边境局势。 此消彼长之下,晋国雄踞中原,郑国的辉煌不复存在,反而屡屡被打压,直至近十年才得以喘息,渐有恢复态势。 怎奈天意不在郑。 晋侯昏庸无道,他的儿子却多智近妖。 郑侯以为有机可乘,哪想到自食恶果,一步错步步错,落得进退维谷。现如今,战与不战,和与不和,已非郑侯能够决断。 想到多日来的战报,思及被攻破的城池,郑侯怒火中烧。 愤怒中更有一丝恐惧。 随着失地日增,晋国大军逼近都城,这种恐惧迅速扩大,令他辗转反侧,没有一刻不被忧虑和懊悔笼罩。 寒风卷着碎雪打在门窗上,发出阵阵声响。 风袭入殿内,卷动群臣的衣袖,摇曳暗影,几要熄灭灯光。 静默许久的巫忽然有了动作。 他口中念念有词,枯瘦的手指抓起地上的甲骨,用力向上抛出。 甲骨在半空翻飞,某一刻仿佛停滞。 众人紧张地盯着这一幕,看着甲骨飞向不同方向,其后在同一时间落地,钝响声短暂回荡。 甲骨形状有异,厚薄不同。落地后有的岿然不动,有的持续颤动,还有的翻过一面,现出完全不同的花纹。 待到所有甲骨静止不动,巫倾身靠近,掌心覆上地面,白发垂落,双眼紧盯甲骨,解读上天给予的启示。 包括郑侯在内,所有人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打扰。 大殿内落针可闻,安静得令人心慌。 良久,一个老迈的声音响起,宣示带来恐慌的预兆:“不祥。” “什么?!” 郑侯难以置信,亦或是不愿相信。 他大步冲上前,旒珠剧烈摇晃,悬在腰间的玉饰金印互相碰撞,声音急促令人心焦。 “怎么会是不祥?!” 巫缓慢坐回原位,抬起苍老的面孔,花白的眉毛压住双眼,一只眼眶干瘪,竟已失去了眼球。 “上天预兆,此战不祥。” 不同于郑侯的惊怒交加,也迥异于氏族的惊悸恐慌,他表现得异常平静。眼底毫无波澜,仿佛一滩死水,根本不像是活在世上。 “怎么会、怎么会……” 郑侯喃喃自语,踉跄后退两步,神思恍惚靠上桌案。 他突然想到什么,目光扫视殿内,没有发现那道熟悉的身影,仓惶地握住佩剑,颤抖着声音道:“名翁,名翁为何不在?” 群臣面面相觑,四下里环顾,都未发现粟名的身影。 阮康等人下意识抚上额头和下巴,之前被粟名击中的伤处尚未痊愈,几人面上仍留有淤青,很是有碍观瞻。 郑侯连问数次,终于有一名中大夫壮着胆子开口:“君上,粟大夫当日离宫,关闭府门至今不出。” 当日? 中大夫不敢说得太明白,郑侯心中却是一清二楚。 “是我糊涂,名翁该怒。”郑侯苦笑一声,马上又振作精神,“我去向名翁请罪。” 危急关头,唯有粟名能救他,能救郑国。 幡然醒悟也好,自欺欺人也罢,郑侯命人准备车辆,决定亲自过府请罪,求教救国之策。 望着郑侯远去的背影,巫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天意不可违。” 他默默收起地上的甲骨,起身走出大殿。 沿途侍人婢女向他行礼,他皆视而不见。反而加快脚步,顶着风雪走出宫门,徒步返回太庙。 彼时,晋国三军倾巢而出,公子珩率军亲征的消息已传遍城内。 “战况不利。” “失数城,守军皆殁。” 得知晋军正在逼近岭州城,城头已经能看到先锋的旗帜,城民们惶恐不安,纷纷涌向太庙,祈求天地鬼神庇佑郑国。 巫行走在路上,斗篷遮住他的面孔,伛偻的身形瘦弱不堪,和寻常老人没什么两样。 甲士在聚集。 冬日不利于战车驰骋,郑军的优势难以发挥。想到晋军来势汹汹,军中上下都是愁眉苦脸未战先怯。 几辆战车行过长街,驾车的甲士无精打采。 纵然是不了解兵势,也知士气重要。 这样的军队如何打仗? 遑论是迎战晋国这样的强敌。 巫一路返回太庙,见到聚集的城民,再次发出叹息。 他驻足良久,任由雪花飘落在身上。见到远处升起的青烟,听到众人的祈求声,他没有再前进,而是回身调转方向,再次走入风雪之中。 郑侯驱车抵达粟名府上,命侍人上前叫门。 侍人拍击门环,声音传入庭院。 守门的奴隶拉开门栓,将大门开启一条缝。见到国君的车驾,当场吓得匍匐在地不敢出声。 “君上来见上大夫。” 侍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奴隶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消息传入前厅,粟名的几个儿子一起赶来,向郑侯叠手行礼。 “参见君上。” “起,孤来见名翁。”郑侯说明来意。 粟名三子对视一眼,最终由长子粟成开口:“君上,臣父归家后突陷入高热,数日昏迷不醒。” “怎会如此?”郑侯大吃一惊。 粟成不去看郑侯的表情,在衣袖遮挡下攥紧手指,沉声道:“良医诊脉,言臣父急怒攻心,迟迟不能退热,恐药石无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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