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名自上京归来时精神矍铄,入宫一趟就病入膏肓。医断言是受到打击,仔细推敲缘由,粟成三人早有答案。 粟名一直教导他们遵循礼法,自己也是以身作则。然而郑侯屡次言行出格,在晋侯一事上更是同粟名的理念背道而驰。 粟成三人不能怨恨郑侯,只能低头保持沉默,以无言宣泄压抑的情绪。 郑侯视粟名为救命稻草,怎奈后者性命垂危,随时将要撒手人寰,心中的期盼注定落空。 “孤会令宫医前来。” 留下这句话,郑侯转身登上马车,此行无功而返。 哪料想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他刚刚回到正殿,就听侍人禀报,前往徐国求助的使臣被拒之门外,连徐伯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打发回国。 使臣一身风霜,被召入殿后伏地大哭:“君上,臣无能。徐国背信弃义,徐伯言晋国势大,不敢出兵。更言郑国遭此劫难,是……” “是什么?” “是君上行悖礼无德之事,咎由自取。” 使臣冒着冷汗说完这番话,郑侯顿时满面铁青,一把扫落案上的笔架和竹简。 “无信义的小人!” 愤怒的咆哮声传出殿外,守在廊下的侍人噤若寒蝉。 又过数息,殿门敞开,使臣退出殿外。 在寒风中抹去冷汗,他短暂地松了一口气。想到逼近的晋国大军,很快又是满脸忧色。 林珩大军未至,岭州城已是人心惶惶,风雨飘摇。 城头之上,守城的甲士眺望远处,发现游荡徘徊的黑骑,有心开弓予以威慑,奈何弓弦绷直僵硬,根本拉不开。 “这还怎么打仗?” 一名甲长走过,恰好听到士兵的抱怨。他上前两步立在女墙后,逆风眺望城外的黑骑。想到侥幸逃回都城的主簿,深思对方口中对晋军的描述,心中突然生出主意。 他安抚地拍了拍甲士的肩膀,命人另取一张弓给他,随即快步走下城头,求见负责城防的阮力,献上刚刚想到的计策。 “城头泼水?” “正是。”甲长认为此计十拿九稳,“冬日寒冷,滴水成冰。水泼城头,则冰覆城墙,必能阻挡晋军架梯攀援。” 他以为自己献出良策,能解都城危机。哪料想阮力根本不予采纳,更斥责他胡言乱语。 “一派胡言!” “军将,晋军连下数城,士气正盛。但其长途奔袭,必然人马疲惫。不能一战而下,定会削弱士气。若能固守城池,待其疲敝再趁机杀出,未必不能取胜。” 甲长并不气馁,还想据理力争。 奈何阮力根本听不进他的话,怒斥他是旁门左道,所言不足采用。 “战必堂堂正正,何能行此诡道。来人!”阮力不想再听,召唤门外私兵,手指满脸不忿的甲长,怒声道,“将这鸡鸣狗盗之徒押下去,不许他再入府!” 甲长被私兵反扭手臂,双眼圆瞪,怒视阮力:“阮力,你顽固不化,不肯纳谏。岭州城守不住,你就是郑国的罪人!” “押下去,除甲胄,夺剑,降为军仆!”阮力暴怒,出言重惩甲长。 私兵吃了一惊。 对甲长而言,这不仅是惩罚,更是奇耻大辱。 果不其然,甲长眼底充血,三名私兵差点按不住他。 奈何猛虎难敌群狼,他被架起四肢抬至院中,几名私兵按住他,另外几人抢走他的佩剑,卸掉他的甲胄,其后将他丢出府外。 砰地一声,甲长摔下石阶,滚落到雪地之中。 失去一身甲胄,他身上只有一件夹衣,里面填着芦花,并不能完全保暖。 他从地上爬起来,反手抹去脸上的污痕,盯着紧闭的大门,凶狠道:“士弓今日立誓,必报此仇!” 吱嘎一声,府门开启一条缝。 一名做家奴装束的男子探出头,瞧见狼狈的士弓,奚落道:“还磨蹭什么,快滚!” 话落,他竟朝士弓啐了一口。 换作今日之前,以两人的身份,给家奴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如此。但今时不同往日,士弓惹怒阮力被降为军仆,今后断无生路。 士弓看向脚下的污迹,牢牢记住今日之耻,转过身走入雪中。 在他身后,家奴放肆大笑,口出恶言:“甲长如何,有战功又如何,还不是个窝囊废!” 士弓返回城头,众人见到他的样子都是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 面对同袍的询问,士弓摇摇头,蜷坐在避风的墙洞内,始终不言不语。 众人散去后,他裹着甲士特地送来的厚衣,透过缝隙眺望远处,目光闪烁,晦暗不明。 晋骑绕城徘徊,使城内守军不敢出。 趁此时机,智陵和费廉兵分两路,各率前锋骑士横扫乡邑,将村人聚到一起看管,切断城内对外的联系。 林珩率大军星夜飞驰,距岭州城五里,探路的骑兵撞上一支队伍。 陷入重围,私兵抽刀面对马上骑士,后者一眼认出了他们的武器。 “郑国人。” 骑兵策马交错驰过,手中的旗帜在风中招展。黑色的旗面上,赫然是一只振翅欲飞的玄鸟。 “速报公子。” 一骑离开队伍驰向大军。不多时,黑色洪流滚滚而来。 林珩行在队伍最前方,风掀起兜帽,黑色大氅在身后翻飞。 距离抵近,他猛一拽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阵嘶鸣,口鼻前弥漫白雾。 “就是他们?”林珩策马走近,身边跟随百名黑骑,时刻护卫他的安全。 “回公子,正是。”骑士回道。 林珩打量着这支队伍,嫌私兵碍事,举起手臂向前一挥。 骑士得到命令,利落解下挂在马背的套索,在头顶甩动几下,套马一样套住私兵,随即调转马头,拖拽着俘虏四散开来。 他们的速度极快,私兵根本来不及抵抗,陆续倒在雪地上被拖走。 马蹄向四周辐射,拖拽的痕迹覆盖其上。 林珩单手弯折马鞭,轻轻敲击掌心,一下接着一下。 五下之后,他耐心耗尽。 “冬日寒冷,燃车送君一程,如何?” 他面带笑容,愈显清俊无双。出口的话却饱含威胁,令人不寒而栗。 话音刚刚落地,紧闭的车门终于开启。 一名年约而立的郑国大夫走出车厢,看到马上的林珩,整理衣冠叠手行礼,不卑不亢道:“范氏平,参见公子珩。” 表明身份之后,范平便垂眸肃立,打定主意不再开口。 林珩上下打量着他,唇角笑意加深,根本没有询问的打算。 见他这般表现,范平不由得心头一震,陡生不祥预感。 他的预感很快应验。 拖走私兵的骑士陆续折返,马后的私兵全都气息奄奄,个别已经看不出人形。仍是之前的甲长抱拳开口:“公子,审出其往蔡国,邀蔡侯出兵未果。” “郑侯娶蔡侯妹,两国定盟守望互助。如今来看,盟约似不牢靠。”林珩看向范平,揭开郑国求助无门的窘境。 范平面色青白,力持镇定道:“公子伐郑不经天子,不下战书,无礼之极。有何立场讽言我国?” “我父薨于郑,郑侯秘而不告,便是有礼?” 林珩的一句话令范平哑口无言。 身为粟名的学生,他对郑侯的行为也感到羞耻。 面对强悍的晋军,想到战争的源头,他默默垂下头,缓慢叠手下拜:“君侯有过,郑人无辜。唯请公子保存郑人祭祀。” 话落,他拔出佩剑,剑锋横过身前,当场刎颈而死。 宝剑脱手,范平仰面倒在地上。殷红的血喷出伤口,流淌在他身下,在风中冻结。 他无法改变郑国的命运,也不能指责晋国出兵不义,唯有一死,以全毕生信念。 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范平,林珩并未现出悲悯,他仅是召唤甲士,道一声:“葬。” 随即策马绕过范平的尸体,坚定不移驰向岭州城。 大军轰隆隆经过,似一条黑龙咆哮雪原。 随军的奴隶动作利落,发现无法挖开冻土,快速从周围找来石头,为范平建起坟冢。 “走吧。” 压下最后一块石头,奴隶拍掉手上的碎雪,向大军前进的方向追去。 冰天雪地,六出纷飞。 一座孤零零的新坟矗立在风中,逐渐陷入苍茫雪原,被雪色彻底覆盖。
第六十三章 日暮时分,雪终于停了。 天边彤云散去,乍现一片湛蓝。金乌缓慢西沉,余光挥洒漫天红霞。 夕阳的光笼罩城头,甲士沐浴在光中,身上的甲胄覆上一层亮色,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 风变得更冷。 “血色。” 不知是谁在喃喃自语,声音随风穿梭,流入守军的耳中。 甲长、甲士、军仆乃至奴隶都停下动作,呆呆地仰望天空,不安和焦躁飞速攀升,占据所有人的心神。 城内太庙前,火光已经熄灭,烟气散尽,聚集的城民却迟迟不肯离去。 霞光落下的一瞬间,太庙中突然传出一阵怪声。 灰尘簌簌扬起,木屑飞溅。 竟然是撑起建筑的两根木柱被蚁群蛀空,同一时间发生崩裂。蛛网状的裂痕自底部向上蔓延,很快爬满柱身。 “不祥之兆。” “大凶。” 城民们陷入恐慌,祈求巫能及时出现。可是左等右等,期盼中的人始终不曾现身。 在等待的时间中,更多崩裂声传来。古老的建筑不稳摇晃,屋顶随时可能坍塌,覆灭郑人求助鬼神的希望。 街道上传来马蹄声,数十辆战车飞驰而过。为首的战车竖起图腾旗,站在车上手按宝剑的正是军将阮力。 车队穿城而过,直向城门驰去。 沿途经过太庙,见到歪斜的建筑,阮力心中一颤。想起阮康从宫中递话,想到巫卜出的预兆,握剑的手骤然收紧,脸色异常难看。 他刚要命人前往宫内,将太庙变故报于郑侯,突见一骑飞驰而来。 望见阮力的战车,马上甲士匆忙拉住缰绳。奈何他骑术不佳,也缺乏马具辅助,仓促间滚落马背,当场摔得四脚朝天。 顾不得一身狼狈,甲士迅速从地上爬起,仓惶禀报:“军将,晋军已至!” 能令他如此惊慌,来者绝非游勇,必然是晋国大军。 想到这一点,阮力面沉似水。 “来人,速去报君上。” “诺!” 身后私兵领命,一架战车调转方向,飞驰前往郑侯宫。 送信之人刚刚离开,覆盖城池的霞光开始收拢。红光自街尾缩向街心,如同潮水退去,不存半点痕迹。 日轮彻底沉入地平线,却无星月代替。 天空中再度彤云密布,寒风呼啸,暗夜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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