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由城外传至城内。 阮力脸色大变,惊诧道:“莫非晋军要夜间攻城?” 似为应证他的猜测,城外腾起耀眼的火光。起初仅是零星闪耀,很快就星星点点连成一片。 火球拖曳着焰尾,似繁星划过夜空。焰光飞越城墙,呼啸着砸入城内。 “巨箭!” “是晋军!” 火光落入城中,巨大的箭矢洞穿屋顶。 火焰迅速燃起,吞噬茅草、圆木和泥土搭建的房屋。 城民逃出火场,拥挤在街道上。眼睁睁看着建筑塌陷,他们来不及伤心,眼中尽是骇然。 城外,百余辆大车一字排开,车上的蒙布掀起,现出架起的巨弩和改良的投石器。 奴隶在车旁插下火把,看守火光不被风熄灭。 三百名甲士交替抡起铜锤,一次又一次砸下机关。伴随着绞弦声和破风声,巨箭飞过城头,接连凿入城内。 另有百名甲士拖拽绳索,摇动改良后的投石器。 每次木杆翻转,都会有一批火球投入城内,燃起熊熊大火。 林珩策马走上前,眺望被火光笼罩的城池,目光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既无兴奋也无快意,仿佛在看既定的结果,没有太多值得惊喜。 林原拍马来到他身边,看着熊熊燃烧的火光,心中升起担忧。 他担忧城内的珍夫人。 烈火无情,一旦郑侯宫起火,珍夫人未必能平安逃出。 “可否……”林原欲言又止,心中打鼓,不知该如何开口。 “城中已有布置,兄长放宽心。”林珩道出安排,瞬间打消了林原的顾虑。 “君上厚恩!”林原松了一口气,心暂时放了回去。虽然疑惑林珩何时安排人手,他却聪明地没有询问,而是调转马头返回军中,同时抽刀在手,随时准备攻上城墙。 此时,岭州城内已是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天子分封四百年,诸侯国互相征伐,交战的礼仪渐被废弃。但如林珩这般打破所有旧制,以骑兵取代战车,不下战书直接攻打都城实属首例。 他甚至没有等到天明。 大军刚刚抵达,守军以为他们要休整一夜。哪料想晋军突然发起袭击。正如猛兽亮出獠牙,誓要一击毙命,不给猎物丝毫喘息的时机。 “继续。” 林珩不叫停,巨箭和火球便持续飞出。 最初仅是东城起火,火势很快蔓延到南城和北城,距离郑侯宫仅一步之遥。 “救火,快救火!” 阮力的战车冲过火海,身边不断有巨箭和火球砸落。 甲士私兵接连发出惨叫,战车翻倒,战马发出哀鸣。下一刻人马皆遭遇火海摧毁,化作一堆焦炭。 城民们打起精神,想方设法救火。 水不够,他们便铲起积雪。 火光短暂被压灭,很快又融化雪层熊熊燃起。 “为何会这样?!” 面对骇人的火势,救火的城民陷入绝望。 为何火无法熄灭? 莫非是天惩? 阮力没有留意身后,他只想更快奔赴城头。嫌弃马奴驾车的速度太慢,他索性一脚踢开,亲自操控战车,似一道烈风刮过城内。 马奴滚落在地,来不及爬起身,几点火星落在身上,瞬间烧穿了布料。 “啊!” 他惊恐大叫,奋力拍打火苗。不料起了反作用,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随着他的动作缠绕全身,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救命!” 马奴发出惨叫,变作一个火人冲上街道。 他扑向对面的城民,后者早知火焰厉害,不肯让他靠近,直接抛出一把石刀砸碎了他的头颅。 马奴倒在地上,再没有机会发出声音。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洋洋得意奚落被丢出府的士弓。现如今,他遭遇烈火焚烧之痛,终将尸骨无存。 阮力的战车抵达城门,他从车上跳下,迅速登上城墙。 他太过于心急,驾车的速度太快,中途甩掉了私兵,身边没有任何防护力量。 通往城头的石梯中途拐弯,要经过一个墙洞。不凑巧,也或许是太巧,士弓恰好躲在洞内。 看到阮力的身影,士弓抛开裹在身上的厚衣,抄起分配给军仆的石刀,凶狠扑了上去。 “阮力,纳命来!” 阮力听到吼声,立即要拔出佩剑。 奈何士弓动作太快,剑身出鞘一半,石刀已抵至身前。 阮力大惊失色,徒手握住刀身,怒喝道:“你敢行刺?!” 见阮力力量惊人,石刀就要脱手,士弓不多废话,松开刀柄,弯腰扑向阮力,抱着他滚落城墙。 “军将!” 私兵姗姗来迟,望见城墙上一幕无不骇然失色,吓得魂飞魄散。 两人滚落石墙,阮力试图抓住台阶边缘,士弓根本不给他机会,铁了心要和他同归于尽。 “阮力,我乃士弓,被你羞辱的匹夫!” 道出这句话,士弓张口咬住阮力的脖颈,凶狠合拢牙齿,硬生生撕开了他的喉咙。 裂帛声响起,浓稠的暗红瞬间喷涌。 两人摔落到城下,士弓双腿弯折,分明已经摔断。腰侧插着一把宝剑,正是阮力的佩剑。 见到奔来的私兵,借火光认出几张面孔,士弓哈哈大笑,满口鲜血异常骇人。 “阮力已死!” 吼出四个字,士弓圆睁着双眼气绝身亡。 私兵搬开他的尸体,见到阮力的惨状,心下打了个哆嗦。一人不死心的将手指伸到阮力鼻下,感受不到任何气息,只有一片冰凉。 “家主去了。” 众人心生惶恐。 他们从未想过阮力会死。 “怎么办?” “出城!” “出城?” “护主不利,我等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另谋生路。” 私兵们短暂沉默,随即达成一致,快步登上战车。 他们被阮氏豢养,忠诚的是氏族,而非郑侯。如今阮力已死,三军无大将,岭州城被破是早晚的事。 “出城向西,去戎人的地盘。杀几个犬戎首领,我等也能称雄!” 私兵们不能留在郑国,也无意投靠晋国,干脆北行去掠夺戎人,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 打定主意,十几辆战车直扑城门。 由于晋军来得太快,守城工事完成不到一半,正好给了他们机会。 “杀!” 城门处堆积大量石头,战车难以通过。私兵下车步战,利落解决搬运石料的军仆,喝令奴隶移开堵门的石块和木头。 “打开城门!” 面对滴血的刀锋,奴隶不敢违命,合力移动石木。在城门开启的一瞬间,他们做出惊人的举动,先私兵一步逃出城外。 朔风涌入城内,卷动滚滚热浪。 古老的城门向内开启,裹着麻布的奴隶冲出来,手脚并用逃出城外。他们宁肯被晋军射死,在冰天雪地里冻死,也不想被活活烧死。 奴隶之后是十余辆战车。 驾车的私兵没有点燃火把,仍被晋骑发现。同时看到他们的还有城头守军。 “城门开了?!” 守军难以置信,认定是城内有人投晋,纷纷开弓射箭,可惜未能拦下他们。 智陵和费廉察觉异状,两人配合默契,同时策马冲上前,率骑兵拦住这些可疑的战车。 私兵还想再逃,一波箭雨当头罩下,当场射死数人。紧接着,套索从天而降,套住还活着的两人,将他们拖拽向地面。 战马失去操控,竟然先后挣脱缰绳,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晋骑来不及捕捉,很是感到惋惜。 “带走。” 两名私兵被拖过雪地,一路拖到林珩马前。 火光映照下,一身黑服的公子居高临下,容貌俊逸,气质凛若冰霜。 私兵被拖拽一路,全身剧痛,变得气息奄奄。 他们刚想要动一动,两杆长矛就叉过脖颈,锋利的边缘抵近皮肤,使他们再不敢轻举妄动。 “城门为何打开?” 林珩拍了拍战马的脖颈,黑马踏前一步,坚硬的马蹄恰好踩到私兵的手臂上。清脆的骨裂声响起,伴随着私兵的惨叫,融入呼啸的夜风中,令人悚然不已。 被踩碎手臂的私兵不断哀嚎,另一名私兵早就吓破了胆,撞上林珩的视线,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军将已死?” 饶是林珩足智多谋,在战前想过多种情况,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堂堂阮氏家主,郑国上卿,竟死在一名军仆手下? “该人曾为甲长,向军将献策水泼城头。军将斥其鸡鸣狗盗,命剥掉甲胄夺走佩剑,降为军仆。” 私兵不敢有丝毫隐瞒,道出知晓的一切。 “水泼城头?”林珩咀嚼四个字,看向火光笼罩的岭州城,“确是良策。” 就在这时,城门处又生变化。 守军发现阮力的尸体,登时大乱。有人主张关闭城门,也有人认为该禀报郑侯,还有人认定城内混入了晋国人,他们断无可能守住。 甲士们吵嚷不休,城门一直洞开。 城民们发现异样,瞧见出城的通道,竟然一股脑冲了过来。 “火扑不灭,快逃!” 人群中传出鼓噪声,由于环境太乱,很难确定声音来源。 众人也无暇去找出声的是谁,眼见火舌追了过来,合力搬开剩余的石头,顺着开启的城门涌了出去。 逃出城的人越来越多。 等守军意识到必须阻拦,人群已变成洪流,谁敢拦截就会被碾得粉碎。 “败局已定。” 几名甲长跌坐在地,面色惨然。 发现有甲士混入人群之中,他们也没有出面阻拦,而是转身登上城头,环顾空空荡荡的女墙,再看火光下军容森严的晋军,只觉遍体生寒。 “那是公子珩。” 一匹黑马出现在火光下,马上之人黑袍玉冠,除了公子珩不做他想。 甲长心生狠意,几人搬来守城的巨弓。 “仅此一箭。” 箭矢架上弓身,几人同时爆发力量,需牛马牵引的机关被转动,弓弦拉满。 甲长咬牙盯准林珩,双臂用力,虎口勒到出血。 “公子珩!” 吼声随风送出,林珩似有所感,立即收紧缰绳。黑马奔出数步,破风声擦身而过,未能击中目标。 林珩转过头,就见一枚巨箭斜钉在地,箭头完全没入雪中。 “公子小心!”黑骑迅速聚集上来,护卫在林珩四周。 “无事。”林珩仰望城头,捕捉到孤立的身影,未因袭击愤怒,反而道,“郑有英雄,可惜。” 几名甲长并肩而立,血沿着手指流淌,淅淅沥沥落在脚下,冻结成一团团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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