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不敢。”松阳君言之凿凿,没有半点心虚,“我从未想过害大兄性命。” 见他言行不似作伪,门客松了口气。联系目前的处境,不禁苦笑一声,对松阳君道:“现如今,您只能做一件事。” “何事?” “期盼国太夫人拿出解药,君上平安无事。” “这就是你的计策?”松阳君眉心紧拧,面现沉色。如果他能入宫,必然会劝说母亲。可府邸被围,他根本无法走出半步。 “只此一策,别无他法。”门客沉声道,“仆问君是否同下毒一事有关,只因无关才有生路。若有分毫沾染,无论君上活与不活,家主断无生路。” 松阳君环顾室内,逐一扫过在场门客,见众人皆是面露苦涩,终于不再抱有侥幸,黯然面对现实。 相同的情形发生在钟离君府上。 钟离君的门客看得更深,言指越侯安然无恙,钟离君才能平安,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楚煜都不会善罢甘休。 “公子煜在上京多年,容貌之盛传遍天下。在世人眼中,公子煜风流倜傥,从未有暴戾之名。归国之后,他方才锋芒毕露,一夜诛灭梁氏,非心狠手辣不能为。诸国之中,唯晋公子珩能与之匹敌。” 门客出身申地,国灭后辗转流浪,入越后被钟离君招揽。 现如今,他已是白发苍苍,心思见解高于众人,很受钟离君看重。 “君上顾念亲情,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对您和松阳君痛下杀手。换成公子煜,他必然举刀,不会有半分迟疑。” 钟离君神情微动,认真思量门客所言,心不断下沉,一直沉到谷底。
第六十一章 甲士围府两日,至第三日方才撤离。 在此期间,两府上下人心惶惶,松阳君和钟离君每日召集门客,厢室内的灯火总是燃至天明。 氏族的马车穿行城东,远远望见矗立的甲士,宁可绕路也要避开。 再观松阳君和钟离君府上,从宾客如云到门庭冷落,仅不到一年时间。 “世态炎凉。” 甲士撤离时,松阳君走出大门,望见马上的熊罴,后者仅是对他抱拳,甚至没有下马。 换作楚煜归国之前,无人敢对他如此不敬。 现如今,越侯刚刚脱险,国太夫人情况不明,他唯有忍气吞声,先熬过风雨再言其他。 钟离君府前也是同样情形。 和松阳君不同,他前次入宫就察觉到国太夫人情绪不对,却没有出言劝说,反而话里话外火上浇油。 他以为国太夫人会以孝道压制越侯,事情不痛不痒。哪里想到她竟然会下毒! 事后回想当日,钟离君后悔不迭。 损人不利己,更埋下天大的隐患,他一定是昏了头! 数百名甲士穿过城内,铠甲摩擦,脚步声杂沓。声音融入风中,贯穿半座城池。 几辆氏族马车从街尾行来。 朝会刚刚结束,车内氏族回想空置的国君宝座,脑中闪过红衣炽烈的公子,皆是眉心深锁。 忐忑有之,震撼有之,畏惧有之,赞赏亦有之。 自公子煜归国,禹州城内的形势瞬息万变。氏族们以为争夺的是世子之位,梁氏会一如既往张扬,想方设法压制公子煜。 哪料想情况急转直下,梁氏一夜灭族,除了宫内的国太夫人,全族上下不存一人。 越侯先遇刺杀又中奇毒,无法再处理国事,军政皆握在公子煜手中。而松阳君和钟离君同时没落,被围府两日竟然束手无策,声威荡然无存。 “要变天了。” 一名氏族推开车窗,眺望头顶聚集的乌云。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间阴云密布。 狂风平地而起,席卷雄伟的城池,呼啸着冲出城墙,刮过苍茫大地,沿着冻结的清水河盘旋游荡。 马蹄敲击地面,哒哒声连续不断。 氏族放下车窗,隔绝车厢外呼啸的寒风。 马奴用力挥动缰绳,雕刻图腾的马车穿城而过,消失在长街尽头。唯有马蹄声和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持续传来,许久不散。 越侯宫内,楚煜下了朝会,立即前往越侯寝殿。 殿内弥漫着药味,苦涩融入空气中,化为建筑的一部分。 越侯刚刚服过药,此刻靠坐在榻上,脸颊凹陷,神色憔悴,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好在精神尚佳。 病虎仍是猛兽。 胆敢小觑,注定要付出代价。 “父君。”楚煜快步走上前,腰间环佩浮现光泽,垂落的丝绦微微摇曳,刺绣在肩上的彩纹异常夺人眼球。 “下去。” 越侯抬手挥退侍人,命医也退下。只留楚煜在殿内,分明有要事叮嘱。 侍人躬身退出殿门,行动间未发出丁点声响。 医行礼后退下,带着药奴一并离开,出殿前熄灭药炉。 一声轻响,殿门关闭。 门扉阻隔日光,殿内只余烛火闪耀。火光映在屏风上,昏黄染成赤金。 “阿煜,坐过来。”越侯向楚煜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婚盟一事,你考虑如何?” “父君,我以为不妥。”楚煜振袖落座,给出同样的答案。 越侯似早有所料,抬手按住楚煜的肩膀,枯瘦的手指微微用力,出口之言格外沉重:“阿煜,我命不久矣。” “父君……” “听我说。”越侯拦住楚煜的话,强撑着直起身,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他接过楚煜递上的杯盏,饮下温水滋润喉咙,暂时压下喉咙间的痒意,方才继续开口,“国内不稳,外有强敌在侧,我本以为能助你扫清障碍,无奈世事难料,时不待我。” 越侯身体虚弱,每说两句话就要停顿片刻。 楚煜守在一旁,看到越侯的模样,杀意在胸中涌动,随时将要爆发。 “我去后,你再无倚仗,却也挣脱了束缚。”越侯凝视长成的嫡子,心情复杂。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楚煜,也深知他的天性。 他在时,楚煜尚有顾忌。 一旦他故去,屠刀举起再难有放下之日。 “亲人无情,母子兄弟相残,不过旦夕之间。然你不能牵涉其中,否则厉公降爵一事恐将重演。” 上京视诸侯为患,抓住机会就会想方设法削弱大国。天子固然势微,终究没有彻底丧失威严。万一敌国推波助澜,越国必然要陷入困境。 “宗室之中,有才者日渐凋零,碌碌无为者众。或夸夸其谈,或好大喜功,堪用者凤毛麟角。” 自越立国以来,围绕君位的血腥杀戮从未停止。 哀公一脉断绝,后续登位的国君唯恐旧事重演,屡次对宗亲施以打压。如晋国太夫人父兄一般惊才绝艳也仅显赫两代,未能延续下去。 严酷手段杜绝篡权,却削弱了宗室,使楚煜无人可用。 越侯很是懊恼,奈何越室向来如此,凭他一人之力又怎能扭转。 “亲人不可信,宗室不能用,氏族能用但要提防,绝不能再出一个梁氏。” 越侯声音低沉,平添几分沙哑。 “我去之前,国太夫人需绝于沉疴。诸妾为我殉葬,你母也会自戕。”越侯盯着楚煜,目光暗沉。 在这一刻,父子俩惊人地相似。 “届时宫苑无主,氏族定会伺机而动。先前有梁氏压制,满朝氏族不显,然野心从未消弭。哪怕袁氏也有拔类之心。” “父君是担忧外家?”楚煜抬起目光,瞳孔映入烛火,染上一抹亮色。 “不错。”越侯坦言他的担忧,“氏族彼此联姻,数代之后同气连枝。一旦被其所趁,别有用心的氏族女把持宫苑,你会腹背受敌。我活着,算计不能成,我死后,你恐陷入困境。” “父君,我能应对。”楚煜说话时,眼尾晕染浅红,愈显艳色迫人。 越侯摇摇头,叹息一声。 “我知你能应对,但有更简单的策略,为何不去做?” “父君是指同公子珩结盟?” “不错。”越侯颔首道,“婚盟仅为形式,盟约中定下五年,五年后各自婚娶,再以两国嫡子女为婚。” 他的本意是为消弭隐患。此举略显荒唐,却能斩断氏族插手宫内的途径。 “自平王以来,诸国时常签订盟约,小国左右摇摆,背盟者不在少数。更改盟约内容算不上大事。” 声音刚刚落地,一阵强风袭过廊下,荡开一扇雕窗。 冷风侵入室内,划过屏风,瞬间熄灭数盏宫灯。 残存的灯光下,越侯半面隐于黑暗,声音极低,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冷意:“五年时间足够清明朝堂。氏族该杀则杀,再以战功拔擢便是。你的叔父各怀心思,好在能用。你与公子珩定婚盟,在世人眼中定无嫡子,如此可间两人。诱之以利,其膝下诸子亦会自相杀戮。” 越侯打定主意,不能让楚煜背负杀叔父之名。有意抛出一个虚假的饵料,引其自相残杀。 “楚国强盛,如今国内动荡,诸公子起兵互相征讨,胜利者必为公子项。以楚人的秉性,乱后必征他国,申、少等皆因此灭。” 说到这里,越侯顿了顿,转而提起林珩:“公子珩年少掌晋国大权,攻郑师出有名,不日必下岭州。郑地广,战后诸事牵扯,他未必有暇东顾。遇楚国发难,越晋同盟至关重要。” 越侯靠向床榻,一口气说了太多,他的声音更加沙哑。额头隐隐作痛,突来的晕眩迫使他停住,歇息片刻才再度开口。 “晋国氏族非平庸之辈,有狐氏之乱过去不久。公子珩远见卓识,在无把握之前,不会许氏族女入宫。以五年为约,他未必不会考虑。” “父君,晋国太夫人尚在,两国盟约仍存。”楚煜提醒道。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越侯被母亲下毒,生死之间变得多疑。楚煜之外,他不愿再信任任何人。 两人说话时,熄灭的铜灯陷入暗影,仅余半数灯盘仍亮火光,将光明局限在屏风之后。 认真思量后,楚煜对越侯道:“父君,此事需费些周章。” 这不是一桩简单的婚盟,从严格意义上来讲甚至不是婚约。 涉及到切身利益,无人会轻易退让。 越侯早有准备,对楚煜说道:“先遣使臣放出风声,无论成与不成,都会令人忌惮三分。” 见越侯神情放松,楚煜也不再一脸严肃,浅笑道:“风声传出恐会震惊天下。世人再提起煜,必不离荒唐二字。” “荒唐又如何?庄公早年沉迷酒色,数年不上朝会,何曾不荒唐。后得攻城九械,率军开疆拓土,谁还言其不堪?待你大权在手,盟约亦成美谈。” 楚煜起身叠手,郑重道:“遵父君旨意。” 父子俩的谈话持续到午后。 临到服药时间,医大胆敲响殿门。 “君上,该用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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