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未愈又中毒,万一起了热该如何是好。” “能否用烈药?” “君上的身体撑不住。” 三人商量不出对策,心如火焚,偏偏无计可施。 殿外传来脚步声,伴随着殿门的推动声,震碎暗夜的寂静。 三名医停止交谈,转头就见公子煜进入殿内。 他足有两日未睡,却不见一丝疲惫。行走间衣袂摩擦,长袖振动,浓烈的色泽在光下流淌,堪比殷红的血。 “父君如何?” “回公子,君上仍未醒。”医不敢有丝毫隐瞒,也不敢借口推脱,如实道出越侯的情况,俯身在地等候发落。 楚煜攥紧手指压入掌心,看着昏迷不省的越侯,即将抑制不住心中的暴戾。 “一点办法也无?” “仆无能。” 三名医不敢抬头,心中惊悸不已,额头冒出冷汗。汗水模糊视线,一滴接一滴落向地面,层叠出暗色湿痕。 被楚煜的气势所慑,婢女面色苍白,侍人噤若寒蝉。 “起来,诊治父君,不得离开半步。”楚煜放下手,俯身靠近越侯,低声道,“父君,大母行之太过,恕煜不孝。” 话落,楚煜直起身,迈步离开殿内。 不多时,门外传来他的声音,压过凛冽朔风,令人不寒而栗。 “熊罴,调中军甲士围松阳君、钟离君府,任何人不能出入。遇违命者杀无赦。” “诺!” 熊罴抱拳领命,转身大步离开。 雄壮的身影穿过廊下,踏上宫道,转瞬消失在夜色之中。 楚煜没有命人跟随,独自步下台阶,踏上另一条宫道,去往关押国太夫人的暗室。 夜空开始飘雪,洋洋洒洒,充斥天地之间。 晶莹的雪子缠绕赤红,对比异常鲜明。 满目莹白之中,烈红的身影好似一团火,危险异常,如要焚尽世间一切。 暗室内一灯如豆。 国太夫人发髻散落,金钗尽数除去。她身上仍穿着越侯中毒当日的彩裙。裙上飞溅数点暗红,赫然是越侯喷出的血。 室门紧闭,国太夫人背门而坐,维持相同的姿势许久。 守在门外的侍人偶尔看一眼,心中暗暗嘀咕,咒骂她祸国殃民,却不敢轻易宣之于口。 雪中出现一道身影,越来越近,径直走向暗室。 侍人抓起墙边火把,朦胧的火光照亮来人。依稀看出对方的容貌,侍人迅速将火把插回原处,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拜见公子。” 雪飘入廊下,侍人跪在青石上,膝盖和掌心冰凉。 镶嵌珍珠的履踏上石阶,踩过积雪停在侍人眼前,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开门。” “诺。” 侍人小心爬起身,维持低头的姿势,解下挂在腰间的钥匙,转身打开铜锁。 咔哒一声,机关开启,挂在门上的锁链被抽离。 侍人提着铜锁和锁链让至一侧,目光低垂,直至高挑的身影越过身前,白皙的手指覆上门扉,缓慢而坚定地推开木门。 门轴转动,吱嘎作响。 声音并不高,此刻却压过风声,清晰传入国太夫人耳中。 感受到袭来的冷风,她仅是拂过吹散的发,依旧背对殿门,既未出声也没有回头。 “大母。” 楚煜的声音响起,一如既往的华丽,悦耳动听,仿佛带着钩子。 他没有合拢殿门,任由门扉敞开,一步一步走向国太夫人,站定在她身后。 寒风卷过室内,微弱的灯光危险摇摆,随时将要熄灭。 楚煜弯下腰,靠近国太夫人耳畔,低声道:“大母,为何要毒害父君?” 国太夫人坚持不言不语,笃定楚煜拿她毫无办法。 楚煜无声笑了。 他直起身,在国太夫人面露讥讽时,突然一把抓住她的长发,倒拖着她走向房门。 “楚煜,你敢?!”猝不及防之下,头皮传来剧痛,国太夫人惊怒交加,头一次心生骇然。 “大母,你任性惯了,肆无忌惮太久,忘记一身荣耀来自于谁,也忘记是谁能让你在宫内恣意妄为。” 楚煜将国太夫人拖至门前,抓住她脑后的头发,手指缓慢施力,迫使她仰头面对风雪侵袭。 华贵的衣裙无法遮挡寒风,只一瞬间,国太夫人就被冻得发抖。 瞥见这一幕,侍人吓得魂飞魄散。为了保住性命,不敢发出丁点声响,只能藏进阴影里,想方设法减轻存在感,继续装聋作哑。 楚煜无心理会侍人,双眼凝视国太夫人,瞳孔好似黑玉,不见一丝一毫的情感,只有无尽的森冷。 “父君心慈手软,才酿成今日之祸。大母,你胆敢谋害父君,不过仗着他会心软。你以为自己有恃无恐,毒害一国之君还能安然无恙?” 楚煜收紧手指,如玉的面庞染上浅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只让人不寒而栗。 “梁氏一族被诛,他不该死?”国太夫人怒视楚煜,愤恨道。 “诛灭梁氏的是我,你该杀我。”楚煜语调温和,仿佛谈论的并非生死,而是稀松平常的一件小事。 “若无他的命令,没有中军虎符,你岂能动得了梁氏!”国太夫人并非不懂政治。相反,出生在显赫的大氏族,年少嫁入宫廷,平安诞下三个嫡子,她比任何人都懂得趋利避害和生存之道。 可惜两代国君宠坏了她。 身为宫廷内最尊贵的女人,多年养尊处优,她变得任性张狂,甚至要求国君传位兄弟。 一旦事不如意,她就会想方设法为难越侯。屡次故技重施,以孝道强词夺理,她以为自己总能如愿。 楚煜归国后,越侯突然不再迁就她,甚至借猎场遇刺诛灭梁氏一族。 她愤怒至极。 “大母,你不明白。”楚煜摇了摇头,道出让人心惊的秘密,“凶兽被链子锁住,周围的人才能平安。一旦链子断裂,注定会喋血三尺。” 他提起国太夫人,随手一挥,将她推到廊下。 廊下积雪,国太夫人脚下打滑,控制不住向前栽倒,一路滚下台阶,狼狈摔在宫道之上。 楚煜走出殿门,踩着国太夫人滑落的痕迹迈下台阶。 站定在雪地中,他俯瞰国太夫人,抬腿踩住她的手指。 “大母,你亲手毁了锁链。” 坚硬的履底缓慢碾压,国太夫人嘴唇发青,面孔因疼痛扭曲。 “来之前,我派人围了两位叔父的府邸。大母无妨猜一猜,我想做什么?” 楚煜的话仿佛利剑,刺穿国太夫人最后的坚持。 “你敢杀亲?必被千夫所指!” “为何不敢?”楚煜声音极轻,唇角的笑始终不曾消失,“厉公弑父,车裂叔父六人,杀兄弟十三人。哀公杀叔父不成,反被毒杀,血脉不存。桓公亦曾杀亲。” 随着楚煜一桩桩例举,国太夫人满面骇然,体内的血仿佛被冻结。 “你、你不能……” “我能。” 扫一眼抓住衣袖的手,楚煜好整以暇地掰开颤抖的手指。 “父君若是不在了,我便送两位叔父入君陵。几位堂兄弟素来孝顺,理应自请殉葬。” 掰开最后一根手指,楚煜笑看国太夫人,看着她抖如筛糠,轻声道:“大母以为如何?” 国太夫人脸色青白,抖得不成样子。既是寒冷也是因为惧怕。 “疯子,你是个疯子!” “大母,越室向来如此,否则也不会在厉公时被降爵,两代后方才复起。”楚煜探出手,手指擦过国太夫人鬓角,捻走一片雪花。 “我、我给你解药。” 如果面前是越侯,国太夫人绝不会松口。可楚煜不是越侯,不是孝顺她,纵容她多年的儿子。 国太夫人不敢赌。 她承认自己害怕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在楚煜的注视下,她颤抖着摸向右耳,取下唯一留在身上的饰物,一枚金环。 手指被冻得发僵,她的动作不慎利落,扯下金环时伤到耳垂,留下一道豁口。血珠压向镂雕的花纹,覆上一层浅薄的暗红。 “里面是解药。” 楚煜拿起金环,晃动几下听到声响。挥手召来侍人,道:“送国太夫人回殿。” “诺。” 两名侍人走上前,一左一右搀扶起国太夫人。见她膝盖处洇出暗色,分明是摔下台阶时受伤,两人却不敢声张,只能小心地移步,将她送回暗室。 房门关闭的一刻,楚煜的声音再次传来,令国太夫人悚然一惊。 “大母,解药最好有效。父君不能恢复如初,我一样会从叔父身上讨回,言出必行。” “什么?!” 意识到楚煜言下之意,国太夫人扑向房门。奈何门上已经落锁,无论她如何用力,房门始终紧闭。 暗室锁住她的惊慌,也锁住她的咒骂和叫嚷。 风自门缝袭入,覆灭微弱的灯火。 光明隐去,室内彻底陷入黑暗。 国太夫人困在黑暗之中,焦虑侵蚀内心,情绪变得暴躁。后悔不断升起,撕扯恐惧和愤恨,逐渐失去控制,令她陷入癫狂。 楚煜返回正殿,将解药交给医,命其检查后喂给越侯。 医手捧金环如获至宝,小心取出里面的药丸在鼻端嗅了嗅,还用指甲刮擦少许粉末送入口中,确信能用才喂入越侯口内。 越侯陷入昏迷,无法自行吞咽。医熟练按压他的脖颈,确保解药顺利滑入胃中。 楚煜守在榻边,整夜没有离开。 直至东方破晓,暗夜退去,榻上的越侯终于睁开双眼。他的身体虚弱无力,动一动手指都很困难,好在目光清明,神智完全恢复。 见越侯翕张嘴唇,楚煜倾身靠近,关心道:“父君,您要什么?” “阿煜,使晋。”越侯费力开口,声音沙哑。 “使晋?” “结婚盟,公子珩。” 思量越侯之意,楚煜低声问道:“父君,嫁越室女入晋,还是我娶晋室女?” 越侯尝试活动身体,微弱地摆摆手,沙哑道:“你,公子珩,结盟。” “我同公子珩?” 楚煜复述越侯之言,一念闪过脑海,终于明白父亲的意思。 他惊讶地看向越侯,破天荒愣在当场。 越侯醒来的消息暂未传出宫外,松阳君和钟离君困在家中,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异常焦躁不安。 夜半府邸被围,两人披衣起身,各自召集门客商量对策。 门客们如坐针毡,心知关乎国太夫人给越侯下毒一事,都不敢轻易开口。 松阳君府上,有一门客心直口快,当面问道:“下毒一事是否同家主有关?” “当然无关!”松阳君斩钉截铁。 “能向天地鬼神立誓?”门客豁出去,誓要问个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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