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名声声泣血,希望郑侯能悬崖勒马,不要一错再错。 他知晓郑侯的心结,知道他一直希望夺下丰、皋两城。但事有可为,有不可为。纵要夺城也该依礼下战书,列阵于郊,光明正大。 郑侯听不进粟名的劝谏。 在他看来,粟名过于刻板,事事守礼早就不合时宜。 “名翁,她不是简单妇人。”在晋侯一事上,郑侯的确理亏,此时难寻借口。他索性将矛头指向珍夫人,冷声道,“她在宫中杀人,岂能不抓?” 粟名未及开口,珍夫人忽然笑出声。 众人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她反握剑柄,笑容中满是讥诮。 “郑君,我杀晋国人,同你何干?” 话落,她向粟名敛身行礼,正色道:“在晋时,尝闻粟大夫乃有德之人。今日得见,传言果真不虚。” 无视郑侯难堪的脸色,她逐一指向断首的氏族,道出其为叛国之人。 “此类欲谋反,落败后逃出肃州。君上念旧,允为扈从。不料其忘恩负义,君上尸骨未寒,竟要抢夺印章图谋不轨。” 珍夫人没有丝毫保留,扯掉郑侯的脸皮摔在地上,更要狠狠踩两脚。 “卑鄙无耻、十恶不赦的小人,何能觍颜存于世。自该枭首殉葬,赎其罪。” 一番话掷地有声,郑侯脸色铁青。 珍夫人明着骂流亡氏族,何尝不是在骂他? 粟名深深看一眼珍夫人,良久才道:“义举。” “名翁!”郑侯眉心紧拧,对粟名的态度极其不满,却又不能拿他如何。一旦问罪于粟名,国人必定暴怒,他恐将沦为和晋侯一样的下场。 “君上,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粟名双手交叠身前,目光深沉,令郑侯想起年少时犯错被责问的情形。 “晋侯已薨,随扈氏族皆卒。若鹿氏女再殒,事将无可挽回。”粟名道出最深的担忧。 “臣在上京时,见晋大夫雍檀质问天子,晋人之烈彰显无疑。天子哑口无言,执政不得不将过错揽到自身。” 粟名叹息一声,回忆当时的场景,再观郑国群臣,怎能不焦心劳思心力憔悴。 “天子封公子珩为侯,并有诸多赏赐。待雍檀归国,公子珩便是名正言顺的晋君。君上自以为得计,殊不知行走悬崖边缘。猎场之事瞒不住,人多口杂,晋侯之言迟早传出。届时,晋氏族同心戮力,晋国定会起兵。” 粟名凝视郑侯,语气越来越重。 他的话如有千钧之力,沉沉压向郑侯,迫使他看清现状。 “晋国三军之强,天下共知。晋师出有名,天子不会出面,诸侯无立场参战,郑孤立无援,如何抵挡虎狼一般的哀兵?晋孝公时的事,莫非君上忘了?” 一番话振聋发聩,在场氏族无不面露骇然。 郑侯嘴巴开合数次,很想反驳粟名之言。奈何理智重回大脑,他清楚地意识到对方没有说错,字字句句千真万确。 “名翁……” 郑侯正想摆低姿态,如往昔一般请教粟名,希望对方给出良策。 话刚刚起头,就见一名侍人从阶下跑来。 侍人脸色煞白,惊慌失措,登上台阶时竟然踩空,不慎扑倒磕碰到牙齿,张嘴时流出鲜血。 “何事惊慌?” 声音在头顶响起,侍人匆忙起身,顾不得下巴和嘴唇剧痛,焦急道:“禀君上,晋出兵,已过泾水!” “什么?!” 冬日出兵,过了泾水? 郑侯及氏族皆大惊失色。 郑侯三两步跨下台阶,一把抓住侍人的领口,将他拎了起来,怒声道:“为何这时才来报?!” 侍人双腿发软,颤颤巍巍道:“晋军神速,纵兵毁乡邑,一日下城池。县大夫被擒,主簿冒死杀出,险些死在途中。” 郑侯丢开侍人,转向台阶上的粟名,质问道:“名翁,你劝我守礼,可晋人守礼了吗?” 征伐不出天子,出兵不下战书。 过境破城毁坏乡邑,纵是自称“蛮夷”的楚也未曾有过。 粟名脸色泛白,不知该如何回答。 郑侯召来甲士,命看守珍夫人和蛊医,不许两人出殿半步。其后率群臣匆匆离开,商讨应敌策略。 甲士守在殿门前,几名侍人走入殿内,移走无头尸体,用木盒装起头颅。 珍夫人绕过染血的屏风,走向晋侯停灵之处。 她俯身靠近棺椁,指尖擦过晋侯的嘴角,随即跪到灵前,将染血的长剑奉上灵台。 “君上,再等等。” 郑侯遍寻不到的私印,实则藏在晋侯口中。世人敬畏鬼神,何况是一位国君的尸体,没人敢轻易触碰。 蛊医捧着香炉走到棺椁前,打开炉盖,将燃尽的香灰倒入火盆。 他忠诚安平君,憎恨晋侯。但晋侯已死,身为晋国之人,他清楚该如何取舍,不惜为国舍命。 室内静悄悄,两人都未作声。 一跪一立,恍如两尊雕像。 风过廊下,涌入敞开的殿门,又自雕窗流出,缠绕孤立在石阶前的老人。 粟名没有跟上郑侯的脚步,而是停留原地,仰望灰蒙蒙的天空,忽觉寒意蚀骨。 “征伐不出天子,诸侯各行其是。战时礼仪不存,杀伐肆无忌惮。” “礼乐崩坏,礼乐崩坏!” 苍老的声音卷入风中,他仰头大笑,大步走下石阶。不慎在宫道上滑倒,爬起时长冠坠落,满头银发披散,口中念念有词,踉踉跄跄行向宫门,状似癫狂。 寒风穿过郑国的都城,呼啸着扑向边地。 飞雪漫天,五百骑风驰电掣,袭向以泾水命名的小城。 暴雪中极容易迷路,这支骑兵却如有神助,顺利穿过荒野,踏过冻结的河床,远远望见矗立在风中的城池。 确定城池方向,智陵拉下蒙脸的布巾,吹响号角。 苍凉的号角声传遍荒野,传递到骑士耳中,化作即将发起战斗的讯号。 队伍前方,数匹野狼在雪中疾奔。 野狼群中有一批战马,马上男子身材雄壮,右脸纵贯三条爪痕。有他和狼群带路,骑兵才没有迷失方向,在郑地来去自如。 “狼,前方缓行。” 智陵策马追上前,费廉紧随其后。 两人都是家族的佼佼者,得父祖重用,率领五甲骑兵先入郑地。 骑兵西出丰城,狼主动请缨为军队带路。 “仆少时遇郑人,逃命躲入林间,和狼群同居数年。狼群识途,仆能携狼为郎君带路。” 正因这番话,无姓氏的狼受到青睐,得以随军征战,在战场上获取战功。 事实也证明他所言确实,狼群在雪中为大军引路,从未迷失方向。 “弓!” 智陵和费廉前后越过狼群,后续骑兵如潮水跟进。 号角声随风扩散,向相距十数里的后军传讯,也惊动了泾水城的郑人。 守军爬上土墙,望见雪中驰来的骑兵,登时手脚冰凉。一人回身敲响皮鼓,大声喊道:“晋人来了!” 骑兵神速,眨眼间逼近城下。 泾水城太小,城墙高不过两米,像是一个土墙围起来的村寨。守军没有强弓,只能在城头投矛,稀稀落落构不成太大威胁。 反观晋骑,一人双马,皆佩全甲。 经过几场战斗,骑士加快磨合,彼此配合默契。只要智陵和费廉举起手,骑士就知晓该如何行动。 城头鼓声时断时续,城下的号角声却连绵不绝。 目测城墙高度,推断城内的人口,智陵和费廉对视一眼,同时举起右臂,用力向前一挥。 五百骑士松开缰绳,取下挂在马背的强弩,对准城头仰射,手指扳动机关。 郑人从未见过强弩,发现弩身不大,以为劲力不强。哪想到破风声突然袭来,黑色箭矢铺天盖地,轻易洞穿他们身上的皮甲和麻衣。 一名守军不幸中箭,先觉胸口一凉,其后才是剧烈疼痛。 他握不住武器,踉跄两步仰天栽倒。 世界突然变得寂静。 黑色弩矢穿过雪幕,同袍一个个倒下,他竟听不到半点声响。 墙外突然有了动静,几名骑兵翻身下马,双手交叠膝盖略弯。另外几人踩上他们的掌心,被用力一撑,双手抓牢墙边,顺利翻过城墙。 站到城墙上,晋骑拔出佩刀,手握锋利的短矛,以一敌五,展开一场屠杀。 守军毫无还手之力,有城民支应也无济于事。 不到半个时辰,泾水城门打开。 智渊和费毅率军赶到时,智陵和费廉所部已经在打扫残局。 “主簿,清点人数,送回丰城。” “诺。” 两名主簿策马上前,随身带着木片和刻笔,熟练地召集城民清点人数,随后由队伍后的国人看守,一路送往丰城。 “去丰城?” 泾水城民疑惑不解,但身为俘虏无法反抗,只能听从吩咐随国人一同出发、 从战斗打响到城池清空,仅耗费两个时辰。 城民的队伍离开后,智氏和费氏的骑兵再度出发,驰入漫漫雪原之中。 狼嚎声传来,纠缠着号角在风中震荡。 一座空城矗立在荒原中,城门洞开,城内空空荡荡,渺无人迹。 城头血迹斑驳,弩矢和短矛的痕迹零星散落,袒露在风中,昭示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前锋在郑地高歌猛进,捷报不断传回国内。 后续大军即将开拔,林珩检阅过中军,乘车返回宫内,没有去往林华殿,而是径直前往南殿。 听到晋侯死讯,国太夫人固然伤心,终究被没有击倒。 昨日又有消息送回,楚国都城风声鹤唳,诸公子调兵遣将,战争一触即发。 林珩走入殿内,见到国太夫人,叠手行礼后落座。 国太夫人递过一张绢,沉声道:“看看吧。” 林珩以为是楚国的消息,怎料绢上所言竟是越国。 “越君中毒,下毒之人是越国太夫人?”
第六十章 禹州城,越侯宫。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 正殿内灯烛辉煌,往来婢女放轻脚步,行走时悄然无声。侍人站在廊下,恭默守敬,好似一尊尊木雕泥塑。 殿内,数只药炉并排摆放,五名药奴守在一旁,双眼盯着翻滚的药汤。汩汩的热气直冲面门,他们始终一动不动,目光不曾移开,眼睛一眨不眨。 屏风早被移开,方便医来回取药。 越侯躺在榻上,脸色蜡黄,人事不省。眼底和嘴唇泛出乌青,肩上的伤又开始流血。 箭伤未愈又中奇毒,他的身体彻底被击垮。短短数日时间,健壮的体魄不复存在,腰肋间能摸到骨头。 国太夫人坚持不开口,也不肯交出解药。三名医竭尽所能,使尽浑身解数也只能暂时保住越侯的命,无法根治他体内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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