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对于这些望来的视线, 陈寻都没有分出一丝一毫的关注,他仍是凝着神, 不断提拉着自己面部肌肉, 试图在到家之前,挤出一副往昔的温和笑容,以应对陈怀安与芸娘两人。 可就是这最为简单,最为轻易, 只需勾勾唇角,就能办到的事情, 在抵足江左地界后,陈寻就好像丧失了一般。 他不断努力着,试图重现自己离家之前的状态,但越是这样,他反而越不能控制自己怎样去笑,也越不能控制自己怎样去敛收如今锋芒,以复归往昔的温和。 甚至在离家愈来愈近,远远地已是能看见前方城门后,陈寻的对于自身的控制力也越来越差。 他挺直着脊背,头颅也微微昂起,目光淡漠,面色冷淡,满是一副倨傲骄矜的模样。 可若是细细观之,又可见这直挺的脊背,是僵硬的,高抬的头颅,是梗住的,就连那看似淡漠的眼神,也是因紧张到极致,而下意识做出的自我防备动作。 他想展现自己的轻松,展现自己的温和无伤,展现自己十年来的潇洒从容,可到头来,他却好像还不如他十年前离家时,那般洒脱无羁。 陈寻有些茫然。 他原以为书中所说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是为一句空谈。 毕竟离家数年可得回家,除了喜悦兴奋,他根本想不到,也不理解为什么会生有怯意。 但当他站在官道之上,望着十年未曾发生改变的城门时,他也忍不住浑身颤栗,迟迟不敢踏进城门。 十年未归,十年未见,纵有书信以往来,可阿父头上白发,可曾消减,阿娘面上忧愁,是否淡去。 他们对于他如今所取得的成就,又是否为之自豪。 这些,陈寻都不知道。 他甚至都不知道,十年过去,已是由少年成长至青年的他,父母还能否认出来。 害怕、惶恐、紧张、喜悦,无措,一道道情绪自心底接连涌出,又不断混杂在一起。 陈寻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入的城门,又是怎么穿过城中大道,一路来到的陈府门前。 但在抵足陈府,又再见到府门前的装饰后,陈寻原先的紧张与惶恐无措之情,也瞬间被他压制下去。 他望着身前一片素缟,百花堆叠的大门,原先还勉强舒展开的眉宇,此刻也陡然凝蹙起来。 要知道陈家身为世家大族,对于如何安排族人生前生后事,自有其一套逻辑和规定在内。 而眼下能让这等大族,这般大动干戈地祭奠逝去之人,除了陈家当代族长,陈寻别无他想。 可族长…… 陈寻抿了抿唇,心头的躁动,连着无穷的困惑与不悦不解之情直直达到了顶峰。 就在七日前,他还收到了陈怀安自江左寄来的信件,其中不仅言及了陈家发展越来越好,也言及了陈怀安已踏入练气四层,就连不擅书画的芸娘,也在这十年努力间,步入了练气二层,且两人身体都极为康健。 所以…… 陈寻低垂眼眸,抬步缓缓向陈府里间走去。 七日前的信件,是为陈怀安的亲笔信,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这七日前,还在跟他相谈家国大事,言说族中光明发展的,无比健康的人,又怎会在七日后,无缘无故的在家中办起了丧仪。 而他这位名义上的陈家少主,陈怀安的亲子,竟半点消息也没有收到。 是陈怀安早就逝去,陈家又凭借高超技艺,伪造了一个跟他父亲笔迹一模一样地人诓骗着他,欲让他在懵懂中,不断帮扶陈家,以助陈家高速发展。 还是…… 陈寻抬头看了一眼离自己非常近,但一瞬间又觉得非常远的陈府匾额。 在心中强压下阵阵悸动,他又再有念思道:“还是这陈家,又发生了自己所不知道的事,以致要阿父假死来成事?” 陈寻想着,人也一步踏入门内,而原先于门前招待来人的小厮,此刻身影也未曾出现。 直到陈寻踏过第一进院,来到第二进院,他才是看到诸多乡绅士族身着黑衣,于庭中饮宴,而那些原本在府中各处各司其职的小厮,也纷纷被调派到这,挨桌以侍。 也是有见得此景,在计较一番陈府丧仪规格和眼下来人后,陈寻也再有确定这确为族长的丧仪规模。 是有念思至此,一时之间,陈寻心头的惶恐无措、震怒惊诧之情,也溢满了周身。 他攥紧着拳头,提步便欲穿过庭院,以看那二进院落的大堂内,摆放着的棺椁中的人到底是谁。 只不过还不等他有所行动,一道夹杂着讶异与无穷惊喜之意的女声,便自陈寻身后响起,“可,可……” 声音主人磕磕绊绊的说着,而陈寻也被这一声音,强行从激荡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但还不等他回头一看,这极为耳熟的声音主人为谁时,那女声之主,也好似捋顺了声音一般,用着稍带沧桑的声音,再是朝着陈寻柔声问道:“可,可是,寻儿?” 语气中夹杂着紧张、害怕,但又含着难以言述的期盼。 陈寻转身的动作也因此微微一顿,原先还泛着少许怒意的面庞,也于一瞬间尽数消融,转而挂上了一抹无措慌张。 陈寻一点点地挪动着骤然僵硬的身子,眼神也始终低垂于地,不敢向周遭看去,而他身后之人,此刻也好像确定了什么一般。 她微微抬手,用指尖触碰着陈寻的衣物,语气中的惊喜讶异,也通通化为了颤抖的泣音,“真……是寻儿吗?” 她好似是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再一次地问了一句。 而陈寻也在将身子彻底转至身后人的面前时,低低地“嗯”了一声。 接着不待对方再有说些什么,陈寻又再是提拉起面上肌肉,朝身前人露出一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无措慌张面容后,轻声说:“阿娘,是……” “孩儿”二字尚未出之于口,已是眼蓄热泪的芸娘,便猛地攥紧了陈寻的一侧衣角,再又不确定地颤声说:“真是寻儿?” 陈寻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只得持着那抹无措笑容,无声地点了点头。 也是这一动作,让得芸娘蓄于眼中的泪水彻底掉了出来,她拉着陈寻上下打量着,半晌后,才是止住了泪意,嘶声低语道:“怎么出去一阵,就瘦了这么多?” 陈寻听着她满是关切的话语,先前的无措惶恐也渐渐消散,但一股怯意却又缓缓于心头浮现。 他不知道要用什么语气回应芸娘,是爽朗无羁,说自己未曾消瘦反而还胖了不少;还是温声附和,言说自己在外确实有所消瘦,但身体仍旧康健,芸娘不必担忧;亦或笑着打趣芸娘,说她有所看错,自己其实未曾有多大变化。 陈寻咬着唇,心中的思绪如同院内的金秋落叶一般,不断纷杂交织着。 他其实曾设想过回到家,与陈怀安和芸娘见面后,他们会聊些什么,他又会怎样去回复他们。 可真当他与芸娘见面,真的听到对方跟他说的话后,他先前设想的种种回答又都被他尽数推翻。 惟因芸娘没有问他这十年过得如何,也没有问他如今在京都有何名望,她仅是说他瘦了。 但就是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瘦了,却是让陈寻从心底涌起了一股委屈之意。 且因这情绪来得莫名,但又难以招架,尽管陈寻已尽力克制这情绪蔓延,可他的心神仍是一点一点被这股情绪吞没,直至占领高地。 也是如此,使得陈寻虽于心不断想着要如何回答芸娘的话,可在好半晌后,他也只是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一个字。 好在芸娘也没有想着陈寻有所回应,是以在话落未久,她又再是抬手碰了碰陈寻的肩膀,眼中泛起少许怀念,语气也多了几分轻淡笑意道:“我记得你出门前,阿娘还能抬手碰到你耳垂。” “如今,”芸娘顿了顿,再是道:“却只能碰到我儿肩膀。” “我儿,”芸娘将手收回,又取出一方手帕以拭去眼角泪水,再又语含骄傲和感慨之意,笑着低言道:“真的,长大了。” “阿娘,我……”陈寻看着眼前哭了笑,笑了又欲哭的芸娘,心中的情绪也在此刻繁杂到了极点。 他想抬手帮芸娘拭去泪水,也想出言宽慰她自己没瘦,更想说自己在她身边,始终都是一个孩子。 可话至喉间,又梗于唇齿。 谁又能想到,一向能说会道,可令帝皇都因自己所言而折服的姜国国师,竟在此刻失言到不知该说些什么。 幸而芸娘在初时的情绪涌动后,也渐找回了理智与控制力。 她也知道两人在这族中丧仪举办地前相谈,实有不妥,且于侧目观察间,她还可见庭院之内,已是有人抬眸朝这里往来。 是以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在陈寻还在纠结该说些什么时,她便又扯了扯陈寻衣角,示意对方随自己向一侧走去。 但也正是她这一动作,反而令陈寻一直打结的思绪骤然得到贯通。 他顺着芸娘拉扯他的力道跟着对方向一旁走去,同时也忙开口朝芸娘问道:“阿娘,不知父亲他……” 陈寻没有将话说完,一个是他现在还不肯定眼前的丧仪到底是怎么回事,另一方面他也始终不能接受与相信,一直宠爱他的阿父就此离去。 而芸娘听见陈寻的话,脚步也微微一顿,但很快,她又继续朝前走去,边走边再是摇头道:“你阿父却是不在此处。” “不在此处?”陈寻心头悬着的巨石陡然落地,但在长舒一口气后,他又有些不解地看向芸娘,旋即再次问道:“那阿父如今?” “在宗祠,”芸娘顺着陈寻的话,低声回了一句。 陈寻闻言,也了然地点了点头,不过过有数息,他又微微蹙起眉宇,复以不解道:“我记得欲入宗祠,哪怕是为族长,也要逢初一十五才可入其内。” “但,”陈寻顿了顿,看向芸娘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困惑,再是说:“如今非为初一十五,阿父何故此时入宗祠?” “那是以前的规矩了。” “以前?” 芸娘点点头,低低“嗯”了一声,随后在陈寻困惑目光望来间,她又再是开口解释道:“自奉来族老归家后,族中众老也意识到如今族中体系对于家族发展有所桎梏。” “是以在商讨一番后,你阿父便与众族老在族中西角和往昔祠堂处,设立了一厚文学堂和点墨画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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