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他语调冰冷,透着一股压力。 只是高歧奉此时还没变声,不如往后渗人。 宋观玄没坐,隔着圆桌和他对视。 高歧奉身边从来都是元禄随身,即便是在夺位之时也一样。刚才门外也没看见元禄的影子,定然上午跑来立威施压做错,现在受了罚。 宋观玄微微颔首,高歧奉有事相求。 高歧奉手中把玩着桌上的茶杯,扫了眼不按他所说坐下的宋观玄。眼皮一耷没再多言,幽幽道:“听说你考过顾少师的卷子。” 宋观玄眉峰微抬,原是为了这个来的:“考过了。” “可还记得考了些什么?” 宋观玄沉吟片刻,慢慢道:“顾少师只叫我一人见了卷子,在外议论……怕是不好吧。” 高歧奉哼哼笑了两声,瞳仁一滑对着宋观玄,拿起腔调敲打:“听说小宋大人天资聪颖,我这只是有几本书请小宋大人看看。” 他起身走到宋观玄的架格边,指尖划过书脊,抽出几本崇贤馆的课书。 晃荡着走到宋观玄身边,将书本往他面前一扔。 “小宋大人熟不熟?” 宋观玄看着那几本书,心中冷笑。指尖点过封皮:“自然眼熟。” 高歧奉目光深沉:“小宋大人瞧过?” 宋观玄懒得同他弯弯绕绕,将书放下直截了当:“你想要考题?” 高歧奉不紧不慢地揉着眉心,故作苦恼:“要是有考题就好了,我也不用时常打扰小宋大人休息。” 他重重说着时常二字,目光如同饿极了的野狼盯着他的猎物。 熬我? 我可熬不过。 宋观玄手一挥,笔来,墨也来。 高歧奉顿时低下身份,替他取了笔墨。 竹骨羊毫在纸上走笔生风,洋洋洒洒千金之字。 高歧奉见了喜上眉上,果然传言不假。 没多久,纸上落满条目,连论题的备选都缩减到了两个。 宋观玄拿起纸张检查了一遍,这范围大概只比东凌广袤的河山小那么一点点吧。他满意地交给了高歧奉,希望你复习得愉快。 高歧奉将纸张收进怀里,眼神得意。宋观玄真是不知宫中深浅,还敢留下笔记。 他步履轻快地拉开大门,脚步蓦地停住。 高重璟正站在门口。 他若一直站在门口,这屋内说话应当全都听了去。 高重璟扬起嘴角:“二哥,您不坐了?” 高歧奉收起笑容,回头剜了宋观玄一眼,绕过高重璟快步离去。 元福接替高重璟立在门口,高重璟脚一抬跨进屋内,反手将门关上。 宋观玄和高重璟四目相对,却有些琢磨不透高重璟的意思。 这个年岁本该是展露兄友弟恭的年纪,即便是与高歧奉,两人也不该到生出嫌隙的时候。 但这宫里是吃人的地方,高重璟要是一点没察觉,也够令人失望的。 高重璟在桌边坐下,离宋观玄不远不近。冷冷淡淡像是在同素未谋面之人说话:“他想要考题?” 宋观玄是刻意关门,高重璟站在门口有两样好处。一来今日这事便有了证人,二来同高重璟解释起来也不需太费心。 膳房折腾一遭,他没太多力气说话。撑着桌边也坐下来,背上传来刺痛,大概是要有些淤青。 “我给他了。” “可他与我们并不会考一样的题目。”高重璟依旧淡淡,没有犹疑也没有愤怒。 “许是为了他人。” 这个他人,便是宋观玄最熟知的朋党了。 他现在不想把话题扯得太开,趁着高重璟思索,话锋一转:“你为什么不怀疑我?” 高重璟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宋观玄此时怪惨的,鼻尖上落着炉灰,面上又白皙得不似常人。埋在披风雪白的绒毛里,眼睛汪着水汽,像只雪貂一样。 高重璟的目光渐深,宋观玄怕是不知道现在他自己的样子。脸上惊惧未散,瞳仁微微颤抖。他随口道:“你不讨厌他吗?” 宋观玄终于有些疑惑地看向高重璟,斟酌片刻道:“他将我摔疼了。” 高重璟沉默了。 这句话他只等着宋观玄来回答讨厌或者不讨厌,最好是能听见宋观玄未高歧奉辩解几声。这样一切愤怒都能理所因当,令人爽快。但宋观玄张口却是,高歧奉将他摔疼了…… 沉默。 无边的沉默。 宋观玄坐在他身边,给足了时间让高重璟思索。 外头的风声越来越紧,暮色渐沉。 沉寂了许久,高重璟缓缓开口道:“你认识高承安吗?” 这个名字格外缥缈,宋观玄觉得自己应该听过,但完全没有任何记忆:“不认识。” “不认识就对了。”高重璟迟缓片刻:“他是我大哥,也就是真正的嫡长子。” 高承安…… 宋观玄反复在心里念叨着这个名字,太久远了,实在太久远的名字。 那么他应当是死了。 死在年少时期,玉虚观为他做过法事。 只是这时间跨得太远,音容相貌宋观玄一点映像也没。 “其实我也不大熟的。”高重璟声音低沉,似乎有些低落。 宋观玄也沉默了,他敏锐地意识到高重璟眼中的生死,或许与他所习惯的不同。这不是他熟知的东西,于是宋观玄没有接话。 高重璟凝视这火光,似乎在缓缓翻动他的记忆:“高承安长我五岁,擅长画画。我的生辰在正月里,只有他为我画过一只瓷猫。” 高重璟没说谎,确实与这个嫡长子不大熟悉。否则长他五岁之后就不会接着一句,擅长画画。宋观玄逐字逐句地在心里拆分着,这就好像他若是说起王若谷,断然不会在她是玉虚观的掌教,后面接一句擅长道法。 点点火光在高重璟的眸子里跳动,他的声音悠长缓慢:“前年夏天避暑,我经过荷花池。池子里锦鲤成群,水花飞溅,池边颇为凉爽。我站在桥上,高歧奉问我下不下来凉凉脚。我嫌麻烦没去,转身就走了。” 高重璟漆黑的眸子盯得宋观玄脊背发凉。 “但是,那时我并不知道。当天水花飞溅不是因为锦鲤抢食,而是因为脑袋被摁在水里的高承安。听说他挣扎了许久,反反复复地被人推进水池深处,最后才溺毙而亡。” 宋观玄虽不认识高承安,却熟知被水溺毙的感觉。 高重璟的话过于真实,他听得细致,仿佛有人无形中捂住了他的口鼻,将冰凉的水灌进肺里。 高重璟看着宋观玄哑口无言,有些快意:“你觉得这是谁做的?” 宋观玄的发丝轻轻颤动,屋内无风,是他自己在微微发抖。 他当然知道只可能是高歧奉,只是几次张口,都没能发出声音。 高重璟当即发现宋观玄不大对劲,起身扳着他的肩膀呼唤道:“宋观玄,宋观玄!” 他手上下了狠劲,肩头吃痛将宋观玄拉回了现实。 宋观玄喘了口气,手抖的更加厉害了。高重璟的手还放在他的肩头,微微暖意渗透过来,宋观玄下意识地靠近了一些。声音沙哑道:“这事情只有你知道?” 高重璟垂目看着宋观玄:“行宫里连荷花池都没了,这事情没有人知道,你也一样。”
第13章 箭羽 宋观玄攀着桌子站起来,抬起仍在发抖的手拍了拍高重璟的肩头:“你别怕。” 他微微发颤地站在高重璟面前,不知道谁在安慰谁。 高重璟想起高承安送的瓷偶,白白净净的,对着光一照剔透温润。宋观玄带着病容,唇色也是淡淡。灯火之下,像极了那透光的薄瓷。 无奈的是,宋观玄怕成这样,恐怕真的还没有和高歧奉一道谋事。 咕噜咕噜。 高重璟话没接上,肚子先叫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后撤了撤,将刚才那气氛抛在身后:“不怕,先吃饭吧。” 高重璟从训练场回来饿得前胸贴后背,去膳房本来是为了找点吃的垫垫。被高歧奉这么一折腾,完全忘了吃饭的事。 宋观玄搭在他肩头的手落了回去,没有应声。 此时外头已经全黑,想来宋观玄也没吃过饭。 说不好宋观玄一天都没吃过饭,高重璟又补了句:“你也没吃饭吧,我们在这一起吃好了。” 宋观玄依旧没动,脸上凝固着复杂的表情。怔怔半晌突然说了句:“高重璟,我冷。” 他不知怎地,他听了高承安的事情,脑中忽然清晰地浮现起在水中挣扎的沉浮。刺骨的水灌入口鼻,猛烈地灼烧着胸肺。 很快,濒死的寒冷就爬进骨血。 宋观玄脚下一软,猝然跌坐下去。 他意识清醒得很,听得见高重璟在连连叫他名字。宋观玄徒劳无功地动了动唇,发不出丝毫声响。 转瞬那双有些慌乱的眼睛跑了出去,屋中陆续有人进出,没一会又严回春满是褶皱的苦脸骤然放大在眼前。 细长的银针刺入腕口,酥麻的痛感缓缓将他拉回现实。 宋观玄长睫动了动,哑着嗓子挤出几个字:“严,严太医……” 严回春长舒一口气,将宋观玄捞起来挪到床榻上:“小宋大人,你这是听了什么消息吓成这样?” 宋观玄喉头滚动,花了些时间找到自己声音:“想起……观鱼池,好像又在水中……” 严回春默默转头,视线落在高重璟头上:“五殿下,小宋大人没有痊愈,这些吓人的话下次不要说给他听了。” 高重璟两手缩进袖笼里,宋观玄失控的时候他从元福那知道了宫人和暖炉的事情。宋观玄到底是怕高歧奉,还是怕观鱼池。高重璟转念一想,自己说的往事好像把这两样完整地揉在一起。 高承安送过他一只瓷偶,却送过高歧奉十几只。他曾经很是羡慕高承安与高歧奉形影不离,直到他听见高歧奉得意的醉话。高承安并非喂鱼时失足落水,而是去捡高歧奉亲手做的小玩意时被推了下去。 高歧奉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全是得意,说他一脚踩在高承安头上,手中抛洒着鱼食,高承安的脸就像水里抢食的鱼一样。 这话高重璟听到的时候已经十来岁,仍旧吓得当天没敢看脸盆里的水。现在说给宋观玄,像是早了些。 宋观玄的眸光从高重璟低垂的肩头挪开,柔缓道:“听了什么话……那大概时听了崇贤馆要考试的缘故吧。” 严回春握着银针的手一抖,将床头那本小兔子拔萝卜塞进宋观玄怀里:“小宋大人,一次考试好坏没有那么重要,身子要紧啊。” 宋观玄握着书本的手蜷了蜷,乖巧道:“嗯,知道了。” 高重璟瞪着双眼仰头目送严回春离开,宋观玄?害怕考试好坏?这话才是真吓人啊,严太医。 这是宋观玄,一着棋能先想十步,一件事能铺垫十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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