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不安的氛围在旷朗无尘的题字下盘桓,随着木门吱呀一声,人群瞬间各回各位。 顾衍举着一摞答卷放在讲案上,他清了清嗓子:“放榜。” 结果与宋观玄所估计的没有多大差别,只是没想到高重璟的书看进去得这样彻底,连算术也排到第五。 中上已然很好了。 一道阴狠的视线从高歧奉的方向投射过来,宋观玄手中炉子温热,只当没察觉到。 绒布摸着顺手,宋观玄低头一看,这不是从高重璟桌上借的那只吗。 一屋子人除了燕时保垫底叠着不合格,旁人都十分满意。悉悉索索的质疑声中心从高重璟身上,移到了燕时保那边。 顾衍满是欣慰地看了眼宋观玄,高重璟能考成这样,和宋观玄眼下那淡淡乌青肯定是脱不了干系。他朗声道:“可有异议?” 屋内的议论停了一瞬,又渐渐涨起来,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纷杂间,燕时保腾地站出来:“我有异议!宋观玄他透题!”
第16章 顺水推舟 顾衍不动声色,等着燕时保的话砸在地上。 议论声渐渐细如蚊蝇,随后便是长久的沉寂。 燕时保孤杆一个站在堂中,挺着胸膛梗着脖子地看向顾衍。 “宋观玄透题?透给谁了?” “自然是高重璟,宫人都知道他俩日日一道。高重璟的成绩怎会突飞猛进,一定是宋观玄把答案告诉他了。”燕时保赌咒发誓,绝无虚言。 顾衍朝堂下扫去,此时所见便不再是崇贤馆的弟子。而是乾都的二皇子,五皇子,户部尚书,工部尚书,鸿胪寺卿……从今往后的国师。 师道尊严的戒尺握在手上,紧了紧分寸。 顾衍扫到宋观玄身上,见他一动不动依旧垂首坐着。戳他痛处诬他泄题,这同僚真是够倒霉的。 宋观玄不知顾衍为何凝视着他,但此时心中毫无起伏。 燕时保到底不过少年心性,一句话已然三处错误。顾衍抬抬手指就能击破,何须自己来开口。 他不该说高重璟突飞猛进,这样便是嫉妒同窗之嫌。 他更不该指摘高重璟和宋观玄一道,撞上了高乾伴读的谕旨。 其三嘛……发誓赌咒这样的招数,哪能还未开始交锋就先自己交托出来呢。 宋观玄心里过了一遭,屋内死寂的气氛已然发酵。高歧奉选的人其实没什么错,燕时保不是把好刀,却是个好的出头鸟。目中无人,又十分莽撞。 四座无人再敢出声,此时各个约束行为,默默将世家门楣抗在肩头。 顾衍默了两息,转身走进他的隔间。 堂屋中没了顾衍的管束,宋观玄倒是第一次没听见吵闹声。 朝堂之上哪怕污蔑臣子,乱告御状,还有人据理力争,在大殿上大打出手。小小一张考卷,实在是太安静了些。 安静得让他有些想笑,于是他将头埋低了些。 屋内虽没人出声,静默中视线却也唰地汇聚在宋观玄身上。 众人见他双肩颤抖,垂首静坐。一时拿捏不准到底是委屈,还是害怕。 不多时顾衍折返,将手中试卷分发下去。 “这是宋观玄所考的两套试卷,诸位可以看看。” 众人转身传阅,一沓考卷瞬间散落到各人手中。 那份卷子顾衍是有意为难,题目比今日多了许多也难了许多。 宋观玄那天答题冻得手僵,字迹有形却微微歪曲。 几人见了只觉得此人天资聪颖,却又一副病骨。惋惜者更加惋惜,愤慨者更加愤慨。 宋观玄依旧不动声色,他倒是笑够了。倏地抬眸,眼里还蓄着笑出来的泪花。 明光晃晃下,忽然撞见了孟知言的眼神。 孟知言像只炸毛的小狗,愤慨的目光猛地直击过来。这画面和从前孟知言在早朝上揍人的模样重合起来,宋观玄更加想笑,只好很狠咬住自己下唇。 宋观玄没见过这么难的场面,他从来没有这么想笑场过。 却不想孟知言也腾地站起来:“顾少师,我觉得学之一字,所见贤,当思其,不可做嫉贤妒能之人。所见不贤,当先自省,坦坦荡荡自厚勤勉。而燕时保此举却与之背道而驰,同为崇贤馆学子,这样的做法实在令人不耻。” 宋观玄缓缓转向孟知言,心中愕然面上不显。他,他在做什么? 顾衍正铺着下坡路,准备大事化小,再去太和殿参奏。 此时被孟知言一参,目光也挪在他身上。 孟知言心头有火,不知为何人人闭口不言。此事分明已有定论,眼看就要大事化小,难道还不能为宋观玄说句话来? “若是见人贤德,就污蔑毁掉。见玉有瑕,就以此击碎。如何得贤人,如何存美玉。” 宋观玄没听过旁人这样为他说话,听着新奇。心下可惜孟知言此时有些偏题,若是揪住燕时保的不轨行径往下深究。探出他找人盗题,走邪门歪道,那么今日便十分精彩。 这想法刚从脑中一过,只听见燕时保道:“可宋观玄分明也给其他人复习过,怎地只有高重璟一人进步。” 说罢,他朝着高歧奉望去。 高歧奉本来准备收官,被他这一眼看得面色铁青。眸光沉沉,消无声息地端正坐姿。 这话便是第四重错处,这单让高重璟突飞猛进的题哪里来的,矛头便指向了顾衍。 宋观玄很狠咬着下唇,嘴角依旧难以遏制地想要上扬。旁人看来他病中颜色惨淡,此时多少有些凄然。 顾衍眯起眼睛:“他还给谁补习过?” 燕时保登时将怀中宋观玄写的重点交了上去:“这是二殿下指导我的,你看是不是宋观玄的字迹?少师你看是不是宋观玄搞的鬼!他故意给我们错误的题目,叫我们都考不好。” 顾衍睨了一眼,心下已知宋观玄刻意为之。单子几乎将所学书册都囊括进去,只是调换了顺序。那两人以为暗中盗题,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淡淡道:“眼光不错,所点确实该看。” 前有两位皇子,后有工部和户部。孟知言入崇贤馆的事情在先,宋观玄卷入这场纷争只是早晚。但今日却不能再深一步将高歧奉的事情揪出来了,牵扯太广是朝堂上的事,却不是这些尚未长成的少年之事。 顾衍冷笑着翻了翻成绩:“高歧奉,成绩有些后退。”随即转向宋观玄:“宋观玄,你有什么话说?” 宋观玄静了一息才有些松动。 “我。”他动了动唇,忍笑时似乎将下唇咬破,忽然尝到一丝血腥味。他声音有些沙哑,慢条斯理道:“我虽考得不差,却也不是过目不忘的资质。” 宋观玄揣摩着顾衍的意思,顺着说了下去:“这题目遭人惦记,但观玄确实交不出让人满意的考题。只好想着往日所学,把一些要点写在纸上。若是猜中,无伤大雅。若是没猜中……这些书册看了却也不是坏事。” 宋观玄虽留了高重璟作为证人这一手,却也忍下来没用。顾衍朝着宋观玄点头,当即准备拍板。 身后突然一阵响动,高重璟开口了:“小宋大人确实帮我复习,也是将全本重新看过。” 这话来得突然,高重璟声如凤鸣惊得宋观玄呛了下,当即猛地咳了几声。 他惊诧地回头,瞧见高重璟正拿着算术九章。 高重璟眸中猛地撞进宋观玄雪色的面容,唇上染着殷红血色。像是砌于冰中的红梅,冷漠疏离淡又去几分,缓缓鲜活起来。 宋观玄今日一退再退他看在眼中,本是行云流水要将证据呈上。忽然见了宋观玄唇上血色心中不受控制的恼火,怎地轻易就将宋观玄逼得咳血。 玄色衣摆走出破空之声,窗柩透射的明光之间而过。 气势倒是气势,宋观玄无奈地蹙着眉头。可也只是一个五岁少年拿着他惨不忍睹的算术九章,要去讲案和别人对峙而已。 宋观玄也不是铁石心肠,胸中被这少年意气激荡一番,又咳了两声。 如此物证齐聚,书里头夹着满满的算纸。纸张墨迹干涸,且那十道全错的题目正是高重璟往日杰作。 一张张翻去,进步跃然纸上。 莫说旁人,就连叶海心凑过去看了也喃喃道:“这般拆解……确实不同寻常更好理解。” 方法得了叶海心的肯定,众人心中服气。更有几个算术稍差的学子,趁机在台上偷学。 一时间顾衍面前的讲案上挤了不少毛毛脑袋,苦笑也爬上了他的面容。 不知谁说了句:“小宋大人这方法要是能写给我看就好了。” 这话引得视线又聚焦到宋观玄身上,有人眼尖瞧见宋观玄唇上血色,惊道:“小宋大人怎么吐血了!” “定是被这燕时保诬告气的!” 宋观玄一时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浅死一道,他只是咬破了嘴唇而已。这群声音中高重璟竟然也担忧地看着他,现下好像不吐点血是不行了。 顾衍与宋观玄对视一眼,知他无事却也想借这由头。于是拿着师道尊严的戒方敲了敲桌面,迅速拍板:“燕时保,月试不合格,五门之中三门欠佳。不思进取心生妒忌,挑拨同学污蔑师长。于学有亏,于德有失,年后不必再来崇贤馆了。” 宋观玄一头砸在自己手掌上,好,好好好。顾衍这决断下得爽快,这下我这血是得吐到太和殿去了。 顾衍继续点了两下讲案:“高重璟,复习得法,来我这里领几本练习。其余人,速速散学。” 众人作鸟兽散,高重璟应下顾衍,却先朝着宋观玄疾步而来。 “你如何了?是胸肺不畅还是脏腑难耐?”高重璟对这事不说熟练,倒没想着这么早就能派上用场。 帕子塞进宋观玄手里,带着淡淡的檀香。宋观玄擦去唇上血迹,低声道:“你可知孟知言为什么进入崇贤馆总是受人阻拦?” “阻拦?你别管他怎么阻拦了。” 宋观玄抵着唇笑道:“我今天想到,他并非因为迟交了试卷,可能是燕大人和孟大人并不对付呀。” “孟知言能顺利进来就行,你别想了。” 宋观玄瞧着高重璟,缓缓摇头:“顾衍因为我的请求能将孟知言纳入崇贤馆,也能因为燕时保将我激得病重,而将他请出去。高重璟,你明白了吗?” 病重,什么病重? 宋观玄刚病,如何这样快就病重了。 高重璟看着宋观玄眸子里自己清晰的倒影,他,他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惋惜。 “你,你到底哪里难受?” 难受?什么难受? 宋观玄看了看帕子上的血渍:“哦,这,屋里火旺干燥,我唇上似破了皮。” “什么?!” “不是咳血,你别害怕。顾少师想要借此一用,我顺水推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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