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就和曹峤泉打过交到,大权在手时曹峤泉尚且瞧不上宋观玄,何况此时。 宋观玄道:“还请曹阁老不要误了时辰。” “时辰?”曹峤泉冷哼一声:“礼部列单时去长明书院,可不见你记得时辰。” “曹阁老连圣上的旨意也不放在眼中了?” 低沉的嗓音自台阶下缓缓而来,四方仪典也不得不朝着高重璟礼了礼。 赭黄纸伞抬起来,高重璟眉目疏冷,凌然睨着曹峤泉。 曹峤泉鼻子里滚出一个哼,只得拱手依礼:“臣不敢。” 高重璟觑着他,一言不发。 他今日一身礼服繁重庄严,站在檐下竟有几分不怒自威。他两手一背,觑着曹峤泉回身下台阶离开才罢休。 过了两息,高重璟转过身来,微微倾身到宋观玄跟前,问道:“可行?” 宋观玄牵了牵嘴角,眼里盛了一湾笑意:“很好。” 高重璟立刻也有了些冰消雪融的笑意:“乾都观不比玉虚观,如此今日没人能刻意为难叫你操心。” 宋观玄点点头:“好。”他结了个祈福手印,朝着高重璟礼了礼:“时辰差不多,你也要走了。” 他目送高重璟出了乾都观,转身随着小道去了客堂。 元福站在檐下,正揣着手发呆。听见脚步声:“小宋大人,殿下叫我候着呢。” 听得此言,引路的小道礼了礼退开。 宋观玄道:“不用去宣政殿?” “乾都观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这么大的雨,哪里顾得好小宋大人。” 宋观玄柔了柔眉眼,叹道:“我倒也不是……” 他推开客堂木门,里头一道暖意迎面而来。 “我在外头候着,小宋大人只管吩咐。”元福替他合上门扉。 宋观玄瞧着屋中燃着暖炉,桌上温了茶水吃食。绕到屏风后头,衣物备好在檀木衣架上,甚至还蓄了桶热水。 他轻车熟路沐浴更衣,身上终于暖起来些。在暖炉边烘干了湿发,不觉倦意沉沉。 高重璟想得周到,连被褥也更换了。 乾都观仰望玉虚观,倒不可能因此生出怨怼。 宋观玄在榻上和衣而卧,这被褥枕头像是从重华殿来的,也带着淡淡檀香。 在邝府淋雨过后他一直觉得身上寒冷,稍稍费些精神就有些吃力。方才仪典已经是简了又简,勉强没让人瞧出力不从心。 这被褥是暖的,他心神一松,昏天黑地的睡了过去。 外头的雨声渐渐停了。 宋观玄再次醒来,屋内掌灯。 元福候在角落见他醒来,即刻捧了茶水上前。 “不喝了,宴会要来不及了。”宋观玄猛地坐起,就要穿鞋出门。 “不急,殿下来过,说帮您将宴会推了。” “推了?”宋观玄接下茶杯,抿了一口。 “曹阁老本来盛情,只是一说小宋大人病了,礼部附和,监天司也附和。府上宴会不去倒也没关系,殿下是这么说的。”元福帮他穿上鞋袜:“不过没去倒是好事,下午一直暴雨,直到宴会散了,反倒是天光破云的猛晴。” 怪不得屋子里有些回暖,想来是夏季要到。宋观玄望着窗上沉沉夜色:“现在几时了?” “约莫过了晚膳时间,灯会应该开始。”元福瞧着天色道:“乾都观这边已经差人打点过了,小宋大人要是想看灯,倒是有个无人的清净好去处。” 宋观玄见他眉眼里带着笑意,应当是高重璟托付的。他点点头,寻来长簪随意挽起乌发:“走吧,凑热闹去。” 高重璟选的地方,他向来是没去过。 马车驶到内河下游,乾都布坊侧门。 “布坊?”宋观玄瞧着门扉。 “这布坊为了取水方便,将两岸买下,河灯自坊中穿过,在这边看灯倒是不必去和人群拥挤。”元福说着打开门锁:“您顺着灯走,就在前头。” 宋观玄跨过门槛,果然见到条萤灯小道,弯曲逶迤着向河岸而去。 灯道尽头宽阔的平板石桥连接两边作坊,桥上架着晒布高架,自桥头到桥尾一层层绡纱幔帐随风而动。 宋观玄走上桥,撩开两道薄纱,高重璟朦胧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 他坐在桥边,手里抱着一盏花灯。 宋观玄瞧着他晃荡的锦鞋,都快踢到水面。 “久等了。”宋观玄也坐在桥边,和高重璟隔着一道纱帐,跟着他一起垂着腿晃荡。 花灯自矮桥下穿过,水面映着点点微光,星河般在脚下流淌。 高重璟过了许久才应道:“刚好。” 宋观玄隔了两息,嗯了一声回应。 一天繁琐礼节下来,疲倦中静静看会河灯,心神也渐渐舒缓。 水声潺潺,宋观玄侧头看向高重璟,朦胧间只能微微描摹出高重璟挺阔的侧颜。 他总是觉得自己记忆里对高重璟的模样并不清晰,玉虚观里他记着高重璟深红的纸伞,放风筝时他又记着高重璟肩头盛夏的明光。 就好像现在让他想起上辈子的高重璟,他依旧抓不住什么特别的。唯独记得重生那日所见的大雪,纷飞的雪片像他铺天盖地的信笺。 墙沿绿树把整个乾都的喧嚣隔开,唯有点点花灯随水而来。 “你十六的生辰快到了。”高重璟突然开口。 “啊?”宋观玄从回忆之中惊起,缓缓答道:“像是。” “嗯……东凌十五便能娶嫁,你有没有……” 宋观玄心中默默,那我可不能有。他反问:“怎么说起这个了?” 高重璟避开风头:“我是说虽然如今东宫未定,局势不清。倒不是说要即刻婚约成婚,只是若有喜欢的人家也可,也可以……” “也是可以的。”宋观玄瞧着一盏河灯歪歪斜斜跑错了方向,打着旋从脚下漂了过去:“殿下十六有余,想着哪家了?” 高重璟闻言,忽然将手里的花灯递给宋观玄。 纱幔微微晃动,他并没有撩开。 宋观玄瞧着这花灯与其他并没什么不同,只是烛芯处放着一张小笺。 他将小笺取出,上头有行字,力透纸背。 我心有悦,愿与君说。 宋观玄牵了牵嘴角,瞧着两团墨色,无言将小笺翻转。 背面正中写着两个字:行吗? 行吗上头有一行墨迹,隐约看见被涂改的墨迹下写着两个字:对吗? 宋观玄取了小笺,将花灯抛入水中:“行,你说。” 他总是要说明心意的不是吗,这可是高重璟,宋观玄早有准备的。 隔着一层轻纱,谁也没将这层薄薄的屏障撩开。宋观玄有些安心,他其实想不出高重璟当面和他说喜爱到底是何模样。 宋观玄没有父母之命,高重璟无需媒妁之言。 说来登对得很。 高重璟瞧着宋观玄迷茫的侧颜,沉声温言:“我当真喜欢,并非拿花笺儿戏。” 宋观玄脸颊发热,眸中盯着明明暗暗的河水。 该来总会来的。 高重璟等了许久,宋观玄依旧没有回应。悄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宋观玄默默:“我在想许生平。” “你在想许生平?!” “也不是只想他一个。” 高重璟:“……” “还有王述怀,孟知言……” 宋观玄本以为自己当初对着大雪一叹,高重璟就高重璟吧,是完全做好了准备。 然而此时,他心中一片混乱。 同高重璟远远近近这么些年,他有时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但现在看来是一点没有偏倚。 这张小笺不是婚约,也不是强求。高重璟避开乾都来往人群,也避开面谈,只为了询问是否可以表明心意,谨慎得不像是从前。 只是……心意可以简单应下。将其延续却要多年。 这辈子他站在高重璟这边,高重璟应当是长命百岁。只是他宋观玄,目前看来十年之后生死便难知晓。 他见许生平一命苦短,便知自己也难扶孟知言这条官道。 如今随意应下高重璟这份心意,乐短苦长何必呢。 高重璟心中盘算着还有一两年便会立太子,他隐约记得太医院有后起之秀,想来便是卫南。这辈子只要不行差踏错,宋观玄总是能好全的。 宋观玄迟疑着开口道:“我知你当真喜欢……我,我也一样。”他想了想,又后悔说出口,即便吊着这丝情意,总有办法混到高重璟坐上皇位的那天。 他又说道:“你也知道,我命迟早旦夕之间。即便不在此时,却也难保十年之内……”他越说越小声,这话本来拿着噎人,现下倒是真的伤心起来:“你就当我……没应过吧。” “宋观玄。”高重璟打断他,声如金玉。 “嗯?”宋观玄一惊,蓦地望向高重璟。 “覆水难收,我怎能当你没应过。” “可……” 温热的手掌从帘下扣住宋观玄的手腕,让他没有半点挣脱的余地。 宋观玄眼前一暗,高重璟隔着轻纱,倾身封上他的唇。 鼻尖相触,他微微偏头。温热的触感伴随着心跳声传来,高重璟动作虽急,却是轻轻浅浅隔着一层纱帘试探。 宋观玄闭上眼睛,听着心跳如同鼓槌,一下下落在自己心头。 一道热意涌上眼眶,他眼眶发酸,忘了呼吸般不由自主朝着高重璟倾靠。 高重璟微微退开,将轻纱被拂起。宋观玄疑惑间,高重璟的吻再次落下。 他温柔的热意蜻蜓点水般,稍纵即逝。 宋观玄怔了怔,胸中升起的暖意酥酥麻麻朝着脉络里攀延,竟觉得意犹未尽。 人是暖的。 这想法荒谬也不荒谬,却令人留恋。 既然应了这份情意,情起也是无可厚非。他自问比眼前高重璟多活一世。虽说清修归清修,身在乾都岂能不晓事。何况这轻吻浅浅,倒也不是特别需要留恋的。 宋观玄这么想着,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高重璟唇上。 高重璟拂起纱帘时便看见一滴眼泪自宋观玄眼角滑落,心中顿时慌乱。他可比宋观玄多活一辈子,只是从前也无嫔妃,更是对宋观玄求而不得。 他浅尝辄止,怎地让宋观玄哭了。 高重璟试探着伸手,指腹轻轻扫过宋观玄眼角,那颗泪滴还是热的,仿若一缕月色溶于掌心。 这可是宋观玄啊。 宋观玄不知这泪从何而来,面前轻纱总算揭开,高重璟眸如星辰,动人心魄。宋观玄只是抬眼瞧着,却不知该说什么。 “明日,明日别忘了去书院。” 宋观玄忘了自己怎么慌忙告辞,脑中一片空白。 灯市如海,他从浪中匆匆穿行。 怎么可能被高重璟随便一亲就云里雾里,不可能,绝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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