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述怀在朝堂遭人群起攻之,没了说话的机会。门下学生因此天翻地覆,心灰意冷折笔不书。从此门庭奚落,一蹶不振。 宋观玄想着这些事,回忆起昨夜王述怀所点高重璟,大概猜出一二。他想借高重璟编书作为缺口,重翻此事。 东凌崇文,在盛世之中更是如同星夜之月,长明不熄。宋观玄有些心动,想见见顾衍眼里的星子,到底是如何在乾都闪耀的。 晴风山缓且低矮,不觉走到山顶,山顶有凉亭一座。凉亭完好无损,宋观玄走得累了,在亭中坐下。离他不过二十米的地方,阁楼却被烧得只剩下骨架。 若非有人泼油纵火,哪里能这么刚好只烧了想烧的地方。 “觉得蹊跷?” 王述怀也到了亭中,他步履稳健不见气喘,显得宋观玄才像那个老弱。 宋观玄起身礼了礼:“观玄只是听过当年起火,并不知道原由。” 王述怀背着手,没接下他的好奇:“高重璟在这里小住两月,放不放心?” “放,放心。”宋观玄被这猛地一问找不着方向。 王述怀笑了下:“叫他回宫禀告了,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时常过来伴读。” “不……不放心?”宋观玄改口道:“后山失火,太不放心了。” 王述怀不着痕迹地点 了点头,这才将宋观玄的疑惑捡起:“你听过这里起火的事情?” 宋观玄心里盘算,他现在应该是没听过才对:“只是一点点坊间传闻。” 王述怀望向远处,这里地势微微高出,放眼望去,能看见星星点点的闹市灯火。 他问了句若即若离的话:“你觉得这乾都多少藏书?” 宋观玄也望向远处的灯海,想想崇贤馆藏书五万卷,却也不是宫中全部。就说:“天纵逸才一人就有诗文千篇,躬耕历史有文字数万。数不出。” 王述怀眉峰一挑:“那是皇宫的藏书,长明书院一万三千册。” 寻常人家不过几百本已经是好读,就算孟知言那样的家里,像是最后清点出千余册。一万三千册,不是个小数字。 宋观玄惊异:“一万三千册?!” 王述怀云淡风轻:“除却宫中所赠的千古贤人传世经典,剩余的数目而已。” “除却?” “剩余多半是乡野举子,寒门书生的东西。才穷之人攒尽心力一生一本,闲才为心所动,零散几篇。进不得史书,留不得名姓,我收了一些。” “收了些?”宋观玄惊到,这是收了些的数量吗? “一书百金,收了些。”王述怀眼里有些意气风发:“小宋大人,你瞧过田间地头农闲问文,江上渔夫坐在船头看书吗?” 宋观玄摇头。学优则仕,到底有容不完所有人,王述怀许是续了许多寻常人生活。 “东凌可不就是这样的地方,瞧的还是西域传来的译书呢。说是早寒午暑,瓜甜得如蜜糖。”王述怀徐缓道:“崇贤馆的书明心塑性,开合全局。泥土间的笔墨将百姓躬耕窥见一隅,让你的明心长出血肉。” 宋观玄怔然:“都烧干净了?” “不仅烧干净,人去不可留,有些是绝笔了。” 一万三千册,王述怀大概捞了一辈子。 宋观玄生出些宿命的想法:“长明书院倒是名字……” “你可能觉得长明二字犯了失火忌讳。”王述怀不以为然:“但彻夜山火,便是心中一炬。我的门生虽然为生活而散尽,但从此乾都门生都不会忘了那日通亮的火光。” 宋观玄都快觉得那火就是王述怀放的,他眼中跳动这自己不知道的情绪。似乎将一些空大的朝堂心绪,落到了实处。地如棋盘,上面的人活了起来。 “当然不是我放的火。”王述怀眼中风起云涌,他有些恨意。 说完这话似乎天候有应,淅淅沥沥落起雨。 宋观玄看着雨中废墟,明白这心火之炬,如今要借他的手递出去了。 “观玄明白,不辱使命。” 王述怀看着他摇了摇头,眼中的恨意熄灭,又笑了下:“小宋大人,心火不一定要灼人的。” 王述怀说罢朝山下走去,和正上山的高重璟打了个照面。 高重璟带着伞走到亭中,倾身问宋观玄:“你猜我带谁来了?”
第57章 一镜两面 孟知言攀着山路上来, 吸了吸鼻子:“知言亦未寝啊,诸位。” 宋观玄望着雨幕,孟知言撑着把浅黄纸伞, 春日翠色般拎着袖子走过来。 “你怎么想着把他找来了?” “王述怀说的, 我要是碰见孟知言,就带来见你。” 宋观玄还未抬头看向高重璟,高重璟已经将他顺手带着往亭中坐下。 “心火一炬……”宋观玄看着孟知言的身影,支着脑袋靠在青石栏杆上。 孟知言抖落干净伞上的水珠,将发梢上的雨水拭去,坐在宋观玄对面:“说什么呢?叫我来听。” “我在想……知言入仕也就是这两年了。”宋观玄斟酌了一会:“知言想要公荐,还是想要考举?” 孟知言听了这话, 挪着坐得离宋观玄近了些。石栏座位围着亭子呈圆弧, 左右隔着高重璟不好说话,孟知言最后坐在他俩之间:“你这是怎么了?” 宋观玄微微坐正了点,瞧着两人道:“我在想若是举荐,顾衍为你公荐上榜,接下来入翰林,进仕途也是平阔。你可有什么想法没有?” 孟知言仔仔细细看着宋观玄神色, 这话来得突然,他一时心惊:“宋观玄, 你别吓我。” 宋观玄扯了扯嘴角, 脸上几分身慎重没有褪去:“往古有人七岁中举,你我已到十五六, 却还不敢想?” “高重璟, 你俩别吓我。”孟知言转头去看高重璟, 狠狠示意宋观玄的方向:“你看他, 他现在像是要托孤一样。” “只是问问, 你别多想。”高重璟心里九分把握,宋观玄肯定是能活到及冠之后。 “我想考举,找顾衍进崇贤馆,不是为了这一个公荐名额的。”孟知言说得果决,五官仍然皱在一块。 “好。”宋观玄良久应了声。 这声应得高重璟也有些慌神:“宋观玄,你别吓我。” 宋观玄垂着眼帘,掩盖了眸中流转的目光。笑了两声:“有两位惦记,我好着呢。” 他转头望向雨中,神色寥寥:“有件事须得仕途相助,又对仕途有阻。知言猜不猜得到?” 孟知言和他一起看向不远处火烧过的废墟:“小宋大人什么意思?” “你觉得述怀先生如何?”宋观玄转圜道。 “见山亭记你读过了?” “读过。” 孟知言眼里已然有些清明,隐约知道宋观玄和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了:“那何必再问我这个问题。” 宋观玄徐缓道:“若是要你做他门生,走一条仕途,你觉得如何?” 夜色中,孟知言定定望着隐约可见的焦黑梁柱,忽然腾地起身:“好啊,好啊。小宋大人,你不明白我孟知言。” 说罢,他起身走进雨幕,连伞也没撑。 高重璟也看得发愣,没来得及叫他拿伞,孟知言已经消失在雨中。 “你知道晴风山的事吗?”宋观玄叫住高重璟。 高重璟拿着伞,回身看宋观玄,又将伞放下了:“我只知道失过火。” “一万三千册,全烧了。” 高重璟心中惊异:“一万三千册?那真是不寻常。” 宋观玄点头,随即淡淡道:“王述怀要算这笔账。” 微风携雨而过,高重璟问道:“须得孟知言?” “心火一炬,你烧不得,我烧不起,可不是只剩下孟知言?”宋观玄低头,雨水沾湿他的指尖:“我或许能想出别的办法,又或许我能……” 高重璟不知道这里头什么恩怨,上辈子他也没碰过这件事。事发时他与宋观玄都未出生,想要知道只能去问高乾:“你知道是什么原因?” “不知道。” 高重璟眼中一亮:“但有个人肯定知道。” 宋观玄知道高重璟能去找高乾:“他知道,你也能问出,事情能有个头绪不假。但这不急,还得将利弊细致同孟知言说了。” “若是孟知言不愿意,你打算自己做?”高重璟重新坐在宋观玄身边, “我自己……”宋观玄没回头,伸手敛了敛袍子给高重璟让出点身边的位置:“只能是孟知言。” “因为王述怀赏识?” 宋观玄沉吟片刻,雨水打在他支在亭外的手腕上,凉意透骨:“因为孟知言信你。” 这算什么话,高重璟知道孟知言对他的拥戴坚如磐石,所以上折子骂他的时候也不手软。他是个良臣,宋观玄又是如何知道的。 “高重璟,心火一炬,这账或许一两年,或许要十年八载才能算个清楚。”宋观玄收回发凉的手腕,盯着腕骨上晶莹的水珠:“我送不了孟知言那么远。” 这话如同针尖,在高重璟心头刺了一下:“你胡说什么?” “没什么。”宋观玄抬了抬手指,像是想要碰碰高重璟。又缓缓落了下来,总是不该去碰的。他望向雨幕,有些低落:“下雨了。” 宋观玄像是要把他自己埋进水汽里,高重璟突然想要抱抱他。 就像大雪里宋观玄听了他宫里那些事,莫名其妙给了他一个拥抱。 宋观玄止乎情理,但坚实的情绪依旧在回忆中清晰。 可是现在宋观玄坐在雨下亭中,困在病骨里难过…… 高重璟拍了拍他,趁他侧身伸手缓缓将他环住,稍稍用力抱着他。 宋观玄愣了会,随即伸手攀住了高重璟。他埋在高重璟肩窝里,带着暖意的檀香味深深吸进肺腑。 亭外犹如风停雨驻,他不再去想晴风山的事情,不再想寿数几何,身上发软似乎要融进檀香里。 “高重璟,高重璟……” 高重璟怀里一片泛着清甜梨香的柔软,好像他的体温一点点渗进去,宋观玄也跟着暖起来。 他轻声安慰道:“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宋观玄微微发颤,埋在他肩窝里笑了两声:“好好好,借你吉言。” “你就当我还你有平大雪里的情吧。”高重璟这话没过脑子,他不想说的,却也收不回了。 宋观玄轻轻推开高重璟,瞧着他云纹暗敛的玄色衣裳,缓缓到肩头,到轮廓分明的脸上。眉深如墨,眼中藏星。宋观玄的目中似有些留恋:“高重璟啊……” 雨没停,越下越大了。 王述怀的事没个着落,高重璟的编书也还没个开头。 转天早晨,宋观玄去了礼部。 定下日子,进程推进得很快。礼部比往常更加热闹,纸张快要忙得飞起来。宋观玄扫了眼,解天机不在:“这里怎么空了两个人?同解司承一道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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