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来两人没说话,自有平回来就没什么太多机会说话。 他今天还想着有好几日没见过高重璟了,可是见到却总不知说些什么好,不一会又散了。 高重璟劝道:“往前不过五百阶了。” 宋观玄仰头望天:“这比让我再活五百年还难。” 说罢,他又直起腰杆继续往上。 高重璟跟上宋观玄的步伐:“不是比你再活五百年还难吗?” 宋观玄低头爬山:“来都来了。” 山顶几乎被游客积年累月踏平,四面开阔,自远处乾都内城拂来。 宋观玄在突兀的山石上迎风而坐,心中有些感概。 此处往后该是扶风观的位置,从前修了土方宋观玄却未能见到它竣工。 扶风观是高重璟修的,高重璟没在后就没人管了。 宋观玄指尖拂过冰冷的山石,偷偷望向高重璟的方向。这辈子怕是不敢奢望见到扶风观的模样,或许,这辈子根本就不会有扶风观也未可知。 高重璟负手而立,移了一步挡住风口,淡淡道:“想在这里修道观。” 宋观玄一惊,收回视线在酸疼的大腿上捏了两下,含糊道:“乾都观还不够好吗?” 微风穿过衣摆,轻轻作响。 高重璟像是早就打算好:“这里修了道观种点儿树,春天能赏花,夏天能吃桃。” 他想见扶风观上的桃花,说来荒谬。从前修扶风观是因为梦见宋观玄从观里桃树下走过,而宋观玄本人倒是对此了无兴趣。 上辈子没见到,这辈子…… 高重璟目光落在宋观玄身上,细数他眼里淡淡的明光。 这辈子说不定能有机会吧。 宋观玄望着远处的乾都内城方向,莫名道:“不如直接刨地种点瓜,夏天还能卖瓜。” 高重璟肩膀微微一动,好似那桃花幻梦无端出现一道名为瓜田的裂痕:“你不喜欢清净的道观?” “我喜欢。”宋观玄道,眼里有一丝希冀:“我不敢想。” 这句喜欢似乎穿越十数年而来,甘霖雨露,落在还未能成的扶风观上。 宋观玄掰着手指头:“山上卖桃,能涨价吗?” 高重璟眉头一蹙:“玉虚观缺钱?” 宋观玄不说话了。 两人看着远处的乾都内城,直到落日余晖时。 下山的人也多了起来,宋观玄下了百级楼梯就被人群甩在身后。 他双手扶着石栏杆,硌得掌心生疼。 “都说爬山专门治那些不服山难爬的人……”宋观玄愁眉苦脸:“我在山下就服了,怎么治我治得最狠。” 走在前头的高重璟回过身来,望着稍稍陡峭的石阶:“害怕?” 宋观玄别过头去:“不是,我这平步青云的小宋大人,区区几阶楼梯怎会害怕。” 他咬着牙往下又走了两级:“你往前,我马上追上来。” 宋观玄刚要抬头确定高重璟走了没有,一只大手直接钳住他手臂:“嘶,别,别抓手,有辱斯文。” 高重璟捏着他手腕将掌心翻转过来,细白的掌心留着几道石子擦伤的红痕。 高重璟:…… 宋观玄手虚虚一握:“一点小伤,见笑见笑。” 高重璟的手牢靠地撑着他的手腕:“借力。” “啊?” 高重璟往下走了一阶,重复道:“借力。” 宋观玄撑着高重璟的手微微使力,顿感腿脚轻松不少:“多谢啊,竹杖。” 他放心将半个身子重量都撑在他手臂上,顿时觉得健步如飞起来。 高重璟觉得好笑,提醒道:“宋铁石,往下还有数千阶,你省着点健步如飞罢。” 宋观玄碎碎念叨:“上山容易下山难,诚不欺我,诚不欺我。” 扶风观……高重璟在心里想。修得这样高,宋观玄哪里好来去呢。 宋观玄不知高重璟在深沉什么,他心里正暗骂孟知言这法子不靠谱。出来一趟,身上又疼起来了。
第41章 假条 元福将换蜡烛的宫人拦下, 朝灯火通明的云影殿里望了眼,顺手将透着微光的门扇关紧了。 高重璟取下灯罩,叫宋观玄来看这淌着蜡油的烛火:“你把这蜡烛都写秃了。” 宋观玄披着衣裳伏在桌前:“不然你写?” 他自扶风山回来的路上就是这副劳筋动骨模样, 全靠裹在高重璟那宽大披风里熬回来的。 两把椅子挨得近, 高重璟连他略沉的呼吸都能感到。他将宋观玄手里的笔抢过来:“别写了,你不写,顾衍还能非要你去崇贤馆?” 宋观玄嫌弃地夺过高重璟的手里的灯罩,猛地盖回烛台。朦胧的烛火里瞥了高重璟一眼,支使道:“研墨。” 声音微微凝固在烛火上。 研墨? 高重璟愣了愣,许久没见过宋观玄逾矩的样子。 吧嗒一声,手里的毛笔滴下墨水一滴, 落在纸上洇开墨痕。 高重璟恍然将笔搁下, 纸上还没写完,又报废了。 他将散乱满桌的纸张拢到一起,手忙脚乱地去够墨条。 宋观玄边笑边咳,从他手里将墨条接过来。眸光蓦地一沉,垂目缓道:“哪敢叫你研墨啊,我来。” 指尖碰到高重璟的虎口, 灼热的体温点了一下又挪开。高重璟瞧着他病得通红的眼眶,将墨条拿了回来:“你有什么不敢的。” 宋观玄支着头, 听着砚台里一圈圈研磨声重新落笔, 声音里透着几分凌厉:“这信我写才行,你明天去交给顾衍。我请两日假, 不去崇贤馆。” 他不打算请假两日, 恨不能到夏季里都不再去崇贤馆。 高重璟歪着身子凑到信纸前, 纸上字如枯柴歪歪倒倒。 宋观玄回来药也不喝, 偏偏就是要写信告假, 拦也拦不住。现在看见纸上灵气枯竭了无生机,高重璟莫名害怕起来。 残灯无焰,吹雨入窗。 归来时朗月星稀,满屋也是烛火亮堂。宋观玄写这样的话,不像是想放假,仿佛是鞠躬尽瘁,大业未成行将就木的笔风。 高重璟眉头紧锁,伸了几次手终归不敢拦下。 他要再写坏了,又要重来。高重璟看着宋观玄微微颤抖的手,再写一张怕是命要写没半条。 砚台里续满墨水,屋内满是急促的落笔声。 高重璟顺着墨迹一行行读过去,忽然突兀道:“你是写给我看的。” 笔锋顿了顿,宋观玄缓缓抬眸对上高重璟的视线。 他缓缓侧过身来,长发自肩头落在纸上,将几行字弄花了。 “高重璟,你看出来了?” 高重璟怔然:“你写这个做什么?” 宋观玄没管他,盯着纸张看了片刻,却没有下笔落款。 坐了片刻,墨痕都干了的时候,高重璟试探道:“你写完了?” “写不完了。” 宋观玄将桌上的纸一拂,他使不上力气,只是掀得纸张轻飘飘的翘起。 高重璟莫名小心翼翼起来,端正坐直,手也不知放哪才好。 “写什么……七个月了。”宋观玄有些泄气,声音也蓦地低了一截:“怎么偏偏就要拿捏住我不放,偏偏就好不全了呢。” 高重璟心中一紧,他只知道往年宋观玄时好时坏,冬季总要病得狠些。 去年有平一趟,这人似乎是出门就要病着回来,也难怪烦躁。 宋观玄握笔的手用了些狠劲,青筋盘虬的手将笔一扔,叹息般的念了声高重璟的名字:“高重璟,我病得烦了,你替我研会墨吧。” 笔杆在桌上蹦跶了两下,咕噜咕噜滚到桌下去了。 桌下噼啪一声,不知是不是摔碎。 宋观玄眼中粼粼烛火,瞳中却似将明光湮没。 高重璟忽然想起一些事情,从前这年岁他在做什么,似乎在往玉虚观没完没了的去信。他不知那信件等同于皇子的亲信,将宋观玄在玉虚观推得如履薄冰。 如今看来,他也不知宋观玄从前是不是也一人病得绝望而无处发泄。 高重璟将笔捡起来搁在砚台上,把那几页信纸抽走,扳着宋观玄的肩膀,叫宋观玄看着自己。 手中人人偶似的由着他动作,眼里写着无望,却缓缓牵起嘴角。 缓缓道:“做什么?” 高重璟张口想要说些宽慰的话,可此时他仿佛握着宋观玄的未来。何止要病上七个月,从前宋观玄十七岁回还乾都,那时便是药不离身,空耗气运。 他不知道久病缠绵是怎样的痛苦,却知道无望是怎样的心绪。他在反反复复的念想里求不来宋观玄一顾,也曾来来回回的希望和痛苦中沉浮。 隔着这层旧事,高重璟手上的力道轻轻重重,终究说不出来一句话。 可是,高歧奉也好从前旧怨也好,和现在的宋观玄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左右想在宋观玄身上找出点希望来。 “严回春瞧不好,还有卫南。再过几年他考进太医院,我将他要来又如何。听孟知言说,他得了院判青眼,现……” “高重璟。”宋观玄打断他:“我想到留园去。” 高重璟怔住,留园是件难事。高乾说的修缮这么多年,其实也没有动工过。 他向来不觉得宋观玄会死在他之前,所以怎么病都觉得是会好的。 可是宋观玄看起来想要沉进眼中的暗光里,仿佛就要死在今日。 高重璟有些慌乱:“我去求,我去将留园求来给你好不好?” 宋观玄看着他笑:“好,你求来给我。” 高重璟看着这笑心中泛起寒意,宽慰道:“你别太念着留园,乾都还有的是其他念想。” 宋观玄依旧看着他笑,脑子却也闪过许多旧事。留园留园,乾都最后就只剩下那一处念想了。 高重璟见他不说话,又道:“不说崇贤馆,至少还有我高重璟。” 宋观玄眸光动了动:“你高重璟?” “重华殿的五皇子,和……”高重璟顿住了,他也不知道话怎么就说道这上面来,斟酌道:“和此时此刻的高重璟。” 宋观玄身上烫得厉害,体温顺着衣料攀过来。 他似有所动:“此时此刻的高重璟,好。” “好?” 宋观玄脑中千头万绪,却也听出高重璟说得勉强:“我是真的很喜欢留园。让我做留园的宋观玄好不好?” 他话语里已经没了刚才的绝望,却平静得让人后怕。 高重璟缓缓松开他肩膀,顿时明白宋观玄听出他的勉强。他低头看着手掌,小声道:“我是真的会去求的,明天就去。” 宋观玄凝视着他,缓缓启唇:“我知道,你会去求。” 他不信此时此刻的高重璟。 高重璟自己也不信能够全然越过旧事。 可高重璟的心绪总是先行一步,所以话先出口。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告假信纸塞进封筒,不敢多靠近宋观玄一分。将元福留下来,自己回了重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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