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外头风紧,敲门的人却锲而不舍。 宋观玄没了办法,披衣起身将门档卸去。 吱呀一声。 皮裘披着满天的风雪,檐下风灯一打,晶莹透亮。 宋观玄瞧着高重璟的脸,猛地咳了两声。 高重璟人未进屋,先感到屋内暖意幽微。顺手将皮裘披风解下搭在宋观玄肩上:“一路走来,捂得太热。” 宋观玄按着披风心中一暖,又缩回床上:“门口那风灯顺手带进来吧。” 风灯放在桌子中央,没一会,元福带着炭炉进来搁置。炭盆一路省着烧过来剩了许多,乾都火旺,屋里暖了不少。 宋观玄半张脸埋进毛绒领子,一股热意顺着背心蔓延。高重璟那檀香熏炉的味道充斥着鼻腔,呼吸间直达头顶。 “你怎么想着到这里来了?” 高重璟环顾一圈,桌椅床榻简朴。军营日子虽没苛待,宋观玄这身子住在这里也是受苦了:“我来看看你。” 宋观玄靠在床头,身上一点点暖起来,似乎将磨人的疼痛散去了些:“多谢。我想看看那风灯” 高重璟起身把风灯放到他手里,几月不见,那手骨都快摸得出形状。 他蓦地想起高乾的话,宋观玄身轻命重,不在乾都恐怕更难过。 眼前人面上被乌发衬得惨白,也不知在这里病了几场。 高重璟心头揪了一下:“药吃了吗?身上疼?” 宋观玄还未答话,就看见高重璟伸手过来试他额头温度。 他偏头躲开,将重逢之情压得淡淡:“病了几日,今日好些。” 高重璟劝道:“不如搬到有平镇上去,总是住得舒服些。你在这军营里呆久了,别人怎么想?” 宋观玄耷拉着长长的眼睫:“可殿下深夜到访,显得与我如此亲近,又当如何?” 他在乾都就没好利索,冬季一来苦熬了许久。高重璟来了,他欣喜片刻,一时又仿佛被寒冬冻了心绪莫名不耐起来。 屋内静了片刻。 宋观玄忽然道:“你记得玉虚观的事吗?就五岁那年去的时候。” 玉虚观这几个字,高重璟近来在乾都听得耳朵起茧。 “同王若谷一道去的那次?” 宋观玄点头:“我说那是皇家的玉虚观,不是清修的玉虚观。” 高重璟想起这么回事来:“玉虚观怎么了?” 宋观玄笑了下,别有深意道:“这是皇家的有平观了。” 高重璟抬眼看着风灯上的藤花,宋观玄病苦难耐,许是在有平观遭了算计也说不定。 他试探道:“高歧奉的有平观?” 宋观玄摇头,说的话是好话,神情却有些木然:“是常行江的有平观。他的一个小徒弟在这里布道,往后不会走了。” 常行江的徒弟在这里,这里便是高重璟的有平观。 高重璟在乾都听了有平的疫病,想来宋观玄在这里为他劳心劳力过了。 宋观玄铺路他不是没见过,细细想来有平这个地方,从前是很支持高歧奉的。 想起旧事,他微微往后靠了靠,倚着椅背淡淡道:“这又没什么不妥。” “时不我待,时不我待啊,高重璟。” 宋观玄与高重璟隔着一盏风灯,明明火光看不清彼此的神色。 他仰头靠着墙边:“三月间乾都风云几变,你我却各行其事。高重璟,年下你也快十六,可有想过你我也有背道相离之时。” 高重璟顿了顿,年十六便离储君相争近了不少,离他被害死却也只剩下五年了。 他答不出话,默默盯着灯火,沉在旧事里。 宋观玄一声叹息带着点与世长辞的凄婉:“也是,不必多想,我哪能活过你呢。” 高重璟正想着今时不同往日,耳边突然被宋观玄的话一惊。 慌乱间胡说道:“我从未想过。” 猛然抬头,宋观玄将风灯熄灭扔在床头,正呆呆看着他,眼里似有一丝嗔怪。 宋观玄几时对他这样过,高重璟迅速将旧事撇下,起身道:“要不你还是睡觉吧,我叫元福去给你熬药。” 宋观玄收起试探钻进被子里,他几个月没有这样乏,想来是精神都用尽。 高重璟见他神色低落,接过床头风灯重新点亮搁在桌上,在屋内留了道微光。 出门碰见邝舒平,两人朝着营火走去。 邝舒平坐在石头上,手肘往膝盖上一搁:“我瞧你俩吵架就没进去,外头风雪大也没听清。” 高重璟瞧着火堆上架着的兔子:“他病得厉害,说胡话而已。” 邝舒平并不惊讶,往兔子身上刷了点辣子:“我猜也是,你那小宋大人在这,委屈几个月,像是难熬。” 高重璟瞧着辣子不顺眼,挪开盛装辣子的大碗:“我那小宋大人还能让他自己受委屈?” 邝舒平又将辣子挪回来:“到底这里没人和他说得上几句话,他那几个同门来过几次,对他畏惧也不敢多言。那小宋大人是个话多的人,可不憋死了?” 高重璟哑然,想着心下沉沉,他习惯将宋观玄当成话篓子,倒忘了这人能病得几月不言语的从前。 高重璟:“你不会要说这骂我该挨着吧?” 邝舒平:“小宋大人与你交往,也像是朋友,两肋插刀也是应该。” 高重璟闻着肉香眉头紧锁:“你都在说些什么?” 邝舒平道:“我是说病得久了,难免自困自苦,这事我最懂,我家里那……不提也罢。你要在这待几天,同他说说话也好,将他接回乾都是更好。” 高重璟了然一笑,邝舒平话里话外是想让他把宋观玄接走:“你也怕被他讹是吧。” 邝舒平心有余悸:“小宋大人的厉害不是沙场上能学来的。” 高重璟朝着远处宋观玄的木屋望一眼:“我看你欠揍。” 这是皇家的玉虚观,这是常行江的有平观…… 高重璟想想宋观玄那表情。 宋观玄……不会是在求夸奖吧。 高重璟倏地起身,身后传来邝舒平的声音:“你这又是去哪?” 高重璟大步流星:“我去再同他说说话。” 屋内炭炉正旺。 宋观玄埋在檀香里,许久没睡得这样暖和。忽然一阵灼人的视线落在他脸上,站在床头久久不去。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高重璟,你我又不是五岁小儿,这床挤不下的。” 高重璟微微颔首,轻声道:“有平观,多谢。” 宋观玄闭上眼扬了扬嘴角,翻身含含糊糊地嗯了声:“退下吧,退下吧,臣要睡觉了。” 夜雪覆得松枝又厚了一层。 高重璟坐在窗边,感觉这屋子自他来了似乎没那么清冷了。 他瞧着微光里的宋观玄,蜷成一团默默熬着病痛。 天命在乾都,相辅相成? 灯火摇晃,似乎心境也跟着摇晃起来,这滋味他尝了两辈子。 高重璟走过去,想将风灯吹灭,终究只是转身出门去了。
第39章 大雪中 宋观玄望着山上雪线呼出一团白气, 门外路过一队操练的士兵。 “五殿下带着谕令去和邝将军巡山了。” 宋观玄点点头,理了理道袍,转身下山去给有平道场撑场面。 高重璟的披风还在房里, 不知道上山冷不冷。 来有平巡营的事情他托解天机在顾衍手上转过一圈, 没想到落在高重璟头上了。巡视是假,接应年后邝舒平回乾都才是真。 他盘算着这事,到有平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有平街上今日喜庆,观前更是人潮往来。宋观玄绕到后门进入观中,穿过这层热闹,似乎身上的疼痛都少了些。 “能要张符纸吗?” 身边传来稚嫩的小女孩声音。 宋观玄低头瞧着那双有些怯的眼睛,弯了弯眉眼:“当然。” 他在有平观坐了一阵, 替几个拜观的人写了符纸。 常行江那徒弟来拦他:“小宋大人, 这符纸泡了祛疫病的药水,您当心。有平百姓信这个,我们也没办法。” 宋观玄点头:“虽是下策,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去道场前头吧,我知道轻重的。” 那人似乎得了常行江的叮嘱,三步一回头地确认宋观玄是真没事。 宋观玄又写了一摞, 想起高重璟来。 他停笔将符纸折起,恍然意识到, 他或许是想要高重璟来有平的。 这念头一起, 他赶紧晃了晃脑袋。有平还是太单调,让人胡思乱想。 外头道场办得简单, 他听着礼乐, 琢磨着收起些符纸一会出去散了。 常行江的徒弟不敢留他, 行完过场便催他回去休息, 不惜搬出玉虚观道条来。 宋观玄出了有平观, 四下一望有平似有复苏之像,欣喜得很。他穿过捧着香火的人群,朝着城外走去。 符纸写了许多,散到城外还没散完。 宋观玄又去了山上的散户农家,才总算是分完了。 回程路上一路轻快,宋观玄拍拍冻红的手:“高重璟,我这层路可是铺得满满——” 脚下一空,宋观玄自言自语还没完,啊的一声掉了下去。 大雪纷纷扬扬洒下来,薄被似的盖在身上。 这陷阱挖得浅,半途而废底下随意盖了些稻草就匆匆了事。谁也没抓住,就他一脚踩进来了。 得意忘形果然是没有好事的,宋观玄觉得散架的那股疼痛似乎要过去。他估摸着四周的高度,估摸着站着或许脑袋还是能露出来的。 宋观玄望着天,喃喃道:“再等会。” 暮云游走,宋观玄看着雪片等了些许时候。疼痛没过去,反倒是更冷了。 “宋观玄,你躺在底下做什么?!” 头顶传来高重璟的声音。 宋观玄眼神动了动,真是高重璟在探头看他:“底下暖和,我睡会。” 高重璟的风灯往下一放,看见那张鼻尖蹭着脏灰的脸。一些厨房里炼丹的小雪貂回忆涌上心头:“你怎么掉下去的?” 宋观玄一开口,嗓子有点哑:“你千万说我是迷路的,太丢人了。” 高重璟伸手下来:“那到底怎么掉的?” 宋观玄瞪他一眼:“走路得意忘形,一脚踩空就掉下来了。” “这不深,你站起来就能爬出来了。” “我知道。”宋观玄抱歉一笑:“我觉得我有点散架了。” 高重璟闻言神色一滞,也跳了下来。伸手从宋观玄肩下穿过,宋观玄像是完全撤了力气,身上绵软根本扶不住。 高重璟托着他肩胛,眼中笼上一层惊慌:“宋观玄你能使上劲吗,别吓我。” “疼。”宋观玄动了动手指,一脸愁容地看着高重璟:“再等会,疼过了就好了。” 寒风在头顶上吹过,又过了片刻,宋观玄勉强能靠着高重璟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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