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定在十五。 王若谷来的时候,高重璟正在崇贤馆。 檐下积着几根细长的冰柱,宋观玄被顾衍派去和孟知言摇元宵。 汤锅咕嘟咕嘟的冒泡,宋观玄拍了拍手上的面粉,想起在宣政殿廊下吃饼子的苦日子,抬头朝高重璟望去。 高重璟的视线短暂地和宋观玄交汇一瞬,就被叶海心拖去和陷。 只隐约看见宋观玄裹在银线海棠的披风里,瞧着比除夕时候气色好了许多。他一边搅着筷子一边心里琢磨,果然闲来无事才最养人。 正琢磨着,听见王若谷声音:“今日便是吉日,宋观玄,走了。” 还未有人答话,元福也背着包袱匆匆赶来:“殿下,东西已经备好,即刻可以上路。” 宋观玄和高重璟面面相觑,元宵也顾不上。王若谷归心似箭步履匆匆,两人一刻也不敢耽搁。 风停雪住,宫门外玉虚观的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王若谷伸手让宋观玄先上马车,车里小炉烘了许久,温暖如春。 宋观玄人未坐稳,开口问道:“高重璟呢?” 王若谷眉头一皱:“五殿下有自己的马车,不需要挤在一起。” 这人宫里住着早忘了师父长师父短,现在连马车也不愿意一起坐了? 宋观玄撩开帘子朝车外望去,果然高重璟上了前面那驾颜色略沉的马车。 他来不及看清前面的驾车之人,后领被大力一扯进了车里。 王若谷语气不善:“怎么,嫌你病得不够多?” 宋观玄小心觑着王若谷神色:“观玄忧心……” 照旧这次去玉虚观的本来该是高歧奉,此番高重璟顶替了名头坏了计划,难免遭他报复。宋观玄心绪不宁,难免冒失。 王若谷叹了口气:“这是皇宫门口,高重璟上了玉虚观的马车未免太过招摇。” 宋观玄猛醒心神,怎么连这样的利害关系都忘了。 他乖巧地点点头:“是观玄考虑欠妥当。” 正说着,有人敲了两下车壁:“小宋大人。” 是元福的声音。 王若谷掀开帘子:“何事?” 一筐橘子递了进来:“殿下说路途遥远,车内沉闷,这里有些橘子。” 王若谷:“……” 宋观玄看着王若谷的表情,将橘子接了过来:“替我谢过殿下美意了。” 王若谷扫了眼橘子,没说话。 时辰刚好,马车悠悠穿过张灯结彩的乾都内城。 十五的热闹正浓,宋观玄抱着橘子,靠在角落听外头的喧闹声。 没一会,马车出了外城。 除了马蹄声和车轱辘声,再没其他热闹。 “我进宫就听说你今年病得重了些,也不见你回玉虚观修养。”王若谷见宋观玄骤然安静,找了些话问他:“宫里就这么好?” 宋观玄晃得有些头晕,借着橘子香气散一散,勉强抬眼道:“不是,宫中不比玉虚观。” 王若谷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玉虚观能保你到上任国师之前,至少能安稳到十六七。” 宋观玄缓了缓精神,认真思考着答道:“那谁来保东凌的气运呢?” 马车摇摇晃晃,这话在车里回荡了许久。 王若谷叹道:“你也不必全信。” “我信”宋观玄缓缓阖上眼睛,将情绪收敛:“师父,我信。” 官道两侧天高地阔,天光从夹道成行的林间透过来。 夜幕降临前,马车到了第一处驿站。 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院落有乾都重兵把驻守 宋观玄正站在厚重围墙外,天高地远,空气里有山林清冽的气息。 他仰头看着高天朗星的夜色,一时觉得无比自由。 高重璟从马车上下来,又撞见了宋观玄脸上那种希冀。眸光如同月下沉璧,瞧着让人心中一动。 他顺着视线抬头看了看,空中没什么特别,唯有一片寻常星河。 耳边传来宋观玄的声音:“你我都抬头瞧着,不一会大家也要跟着抬头看稀奇了。” 说罢,半个橘子递到他面前:“殿下,吃橘子吗?” 高重璟摇头,跟着人往驿站里走。 驿站虽小,也没乱了规矩。高重璟独自一间,王若谷带着宋观玄一间,其余人分了剩下的两间。 高重璟回了屋,蓦地想起刚才宋观玄看着星河的样子。从前别人说他东凌玉璧,像是毫不夸张。 这厢宋观玄正洗漱着,外头响起敲门声。 开门一看,高重璟站在门口。 宋观玄已经散了头发,晃了晃垂到脸颊的发丝:“殿下?怎么了?” 高重璟瞧了眼王若谷,又瞧了眼宋观玄,鬼使神差道:“我有道题不会。” 宋观玄瞪大眼睛:“什么?” 高重璟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我,我突然想着有道算术题解不出来?” 宋观玄忍住没笑,只是重复道:“高重璟,高重璟想起算术题不会了?” 高重璟懒得重复。 宋观玄抱歉地笑了下:“太晚了,殿下好好休息,我明日车上同你讲吧。” 高重璟还要说什么,王若谷给元福使了个眼色,随即关门睡觉。 “他平时就是这么熬你的?” 宋观玄擦干净手脸,在小床上铺好自己的被褥:“他要是这么熬我倒是好了,算术至少能进步一点。” 高重璟对着门板又站了会,明日,明日总不能真的寻到车上来吧。 他哪有什么问题,鬼使神差想来找宋观玄而已。
第21章 闲言 院子里传来点卯解散声,宋观玄刚洗过脸,布巾还搭在手腕上。 下楼时在檐下碰见元福,已将高重璟此行的难处同他提点过。 此时他正仰头看着晨光熹微中的墙沿,角落里传来细微人声。 “怎么来的是高重璟啊?” “听说跟小宋大人一道,像是受了玉虚观的庇护。” “小宋大人?那个病秧子能活到几时还不知道呢。” 宋观玄闻言微微摇头,算是知道王若谷昨日用心良苦之处。这声音分不出是玉虚观的接应之人,还是宫里的随侍。果然不出他所料,随行之中有人对高重璟不满。 高重璟在宫中日子说不上太好过,但好赖还有高乾暗中回护些许。出来一遭受了冷落,就怕伤了心性。 宋观玄念着高重璟往后要成一国君主,城府谋略他尚可补足。若是为人阴仄,像高歧奉那样一肚子歪心思,却是无可救药了。 这么思索着,不觉在后院里站了许久。 高重璟站在楼上,将那两人的话听得分明。朝着栏外看去,宋观玄垂头站在院中,影子拖得细长。 他总是下意识避着宋观玄生死的事,免得自己想起上辈子来。但真听见咒宋观玄命短的话,高重璟又觉得别扭。 正想着,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宋观玄一脸云淡风轻地端着铜盆走了上来。 “你也起了?”宋观玄微微带了点笑意。 这点笑意刺得高重璟难过,他开口嗓子哑得厉害:“嗯,刚起。” 宋观玄听他声音哑,随口道:“我瞧着元福去备茶水了。” 高重璟瞧着这张脸,不管是谁被人盼着短命总是要难过的,他却好像根本不在意。 袖笼里的手攥得发紧,从前他少有机会和宋观玄出行,朝堂上也没人敢明着和宋观玄作对。如今看来,这样的话在崇贤馆也不是偶然,宋观玄是从小听到大的。 高重璟心里又别扭起来,不知在和什么较劲。索性想着若是躲开他,便也没这些麻烦了。 他故作冷淡道:“嗯,我去洗漱了。” 宋观玄点头,不以为然:“元福公公在楼下炉子里坐着水呢。” 玄色衣袍飞快地擦身而过,宋观玄回身看去,只见高重璟步履匆匆。 他还需给王若谷打水,没再耽搁。 高重璟猛地逃了,心中依旧空落。停下脚步再抬头,宋观玄刚刚站的地方,只剩下一道晨曦的明光。 两刻过后,车队再次上路。 宋观玄本要随着王若谷,想到昨天高重璟来问算术,又觉得不能负了这点求学的心。 今早见他冷淡,莫不是昨晚没学着那题? 宋观玄被自己的念头逗笑,还是寻了算术九章走到高重璟的车前。 元福一瞧宋观玄来了,即刻将他扶上马车。 车帘撩开,高重璟满脸疑惑:“宋观玄?” 他默默让了位置,想要不咸不淡地让他上来。 领头的马车已经上路,车轱辘一转,宋观玄脚下不稳膝盖猛地磕在座上。 高重璟下意识伸手去档,膝盖撞在掌心。他愣了一瞬,迅速将手收了回去。 宋观玄揉了揉膝盖,觑着高重璟别扭的神色。心思转了几回,想来是早上那两人的话叫高重璟听了去。 现下这话也无可解,只得装作没听过。 马车内空间宽裕,放了茶水点心,透着淡淡橘子香气 宋观玄便认真打开书问:“殿下昨天想起哪道题了?” 高重璟见到书本,剥橘子的手一顿。震惊的目光在宋观玄脸上来去两回,随手指了一道:“这个。” 宋观玄望着书页上留下淡淡的橘子皮汁水,点了点头。 高重璟吃着橘子,今天的行程较长,走得快了些。过了昨夜停留的驿站,便出了乾都的官道。路面修缮不及时,一路上微微晃悠起来。 他等了半天没等到宋观玄开口讲题,橘子都吃完两个还没动静。偏头一看,宋观玄眉心紧蹙,正和书页较劲。 宋观玄光看见书上有字,内容是一点也看不进去。车子颠簸一阵,他胃里难受得紧,脑子也像是一团浆糊。 这才不过两刻的功夫,今天的路还长。 “宋观玄?”高重璟叫他。 宋观玄强打精神:“不好,我也有点忘了。” 高重璟见他脸色不佳,将手中橘子递过去:“吃橘子吗?” 宋观玄摇头,将书合上和他绕圈子:“这题殿下其实会做了吧。” 高重璟松了口气,就怕这一路都要和算术相伴。看来宋观玄乘车并不能看书,不然要晕得七荤八素。他自信道:“会了会了。” 宋观玄点头:“无妨,玉虚观我再同你讲。” 简直是活罪难逃。 高重璟见宋观玄不说话,如释重负地将目光转向窗外,继续吃橘子。 马车无言前行,宋观玄默默抵着胃,自嘲地想起自己从前为什么老在玉虚观不愿出门。他兀自缓了会,额上渗出一层薄汗。 又行出几里,宋观玄耐不住抱着倒茶水的瓷瓶吐了两回。听得响动,元福很快探身进来收拾瓶子,一路也没引起随行注意。 宋观玄五脏六腑像是移了位,就着高重璟递来的茶杯漱了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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