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袁是个不爱说话的,他自顾自地在火上烫了壶酒,给自己和颜子俊各倒了一碗。 颜子俊从未喝过酒,但知他好意,也不好意思推辞,接过便一口饮下。 他咽的太猛,一不小心就全呛了出来,喷在火堆上,火苗儿一下子窜的老高,还把老袁皮帽子上燎了几颗火星。 颜子俊不好意思,便要起身道歉,老袁倒是毫不见怪,只抬手示意他坐下,他自己沉默地自斟自饮着,弄的颜子俊有些手足无措。 过了一会儿,两人暖和过来手脚,老袁才开口说道:“咱们这里差事不少,春播秋收自不必说,还要养些畜牲,以备府里使用。贾管家给我打过招呼了,且我看你也是单薄的很,既然如此,你便先从挑水劈柴这样的简单活计开始做起吧!” 原来是他。 颜子俊将近日所遇之事一串,本也猜出了大概,只是今日听老袁所言,才确认是贾管家在暗中照拂着自己。 想他与自己其实全无交情,却对自己这样怜悯体恤,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感动,默默地将这份恩情记了下来。 “今天就这样,你也不必跟着去巡山了,等下了值,你就回去吧。” 老袁说着话,已起身披上了大氅,拎上酒壶,顶着寒风就出了门。 颜子俊一人坐在矮凳上,用火钳子将火挑的更旺了些,他身上一暖和,便有些犯困,只强撑着眼皮子,不让自己睡过去。 他正迷糊着,便听身后厚重的木门“哐”地一声,和着门外呼啸的风声,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啊?!” 颜子俊惊呼一声,正想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老袁却先开了口:“老样子,啥事儿都没有!” “什,什么?!” “什么什么,就是没什么事儿。快过年了,给东家送的年货早置办的差不多了,就等腊月二十二送过去,等贾管家点过,就算交差了。” “然,然后呢?!” “什么然后,就这小山头,我一晃身儿就转悠完了。”老袁脱下冒着霜气的外袍,往榻上就是一歪。 鼾声在老袁躺下不久就响了起来,颜子俊捡起掉在地上的皮氅,蹑着手脚,想给老袁盖上,不想老袁忽然支愣起身子,眯瞪着眼道:“你一会儿走了,记得带上那兜儿东西,人人都有的,你自己操心,别忘喽!” 说完,他左腿微微一抬,挺着身子,就又睡了过去。 颜子俊给他盖好,放轻手脚走到门口,将地上兜子的系绳解开,往里一看,惊的眼睛都瞪圆了。 里头有红菇,冬笋,黑木耳,土人参,大灵芝,大袋的松子和珍珠菜,刚上冻的新鲜鹿腿…… 颜子俊用手指数了好几遍,里头约有十好几样,尽是些好东西,若是都拿回去了,他自己一个人,可够他吃用上一阵子了! 真的都可以拿走吗? 他一个新来的,今日不过第一日当差,所谓无功不受禄,若收了这一大份东西,也不知合不合规矩? 老袁睡得正香,自是无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颜子俊思忖良久,最后狠了很心,只将那颗硕大的灵芝和鹿腿用布苫好,装进了自己带来的小筐里。剩下的分门别类,统统装进了老袁的布口袋里。 只推说自己住的地方没有厨房,又不方便生火,这些东西实在用不上好了…… 只此一次,下次便什么东西都不要再拿了。 —— 自此,颜子俊便在后山当起了差。他每日卯时到后山的门房处听候差遣,到申时下了值,就能回自己的住处。 因后山离羡园太远,一众仆役吃饭不方便,老袁作为后山的掌事,便向贾管家寻了方便,自己在后山班房外弄了个厨房,免了大伙儿中午两次奔波,甚至比府里膳堂的饭食还好,一众人等都夸老袁做事妥当。 颜子俊来了几日,老袁看他人小力薄,做不得什么,便分他去了伙房,每日砍柴挑水,给掌勺的师傅打打下手,也累不了什么。 如此这般,过了一月有余,颜子俊在饮食上比从前好了太多,人眼见着圆乎了一圈,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有了血色。 这日,天色将晚,内膳房的陆掌事忽然来了。 颜子俊在院儿里忙活了一天,又把明早要用的水挑满了,正要挽下袖子,收拾了东西回去,到了门口,见是陆掌事过来,便又放下了东西,引他到门房去见老袁。 陆管事见颜子俊还未走,笑着嘱咐道:“你在这里做事辛苦,不必总往我那儿送东西,我在内膳房做掌事,能缺什么?哥儿顾好自己吧。” 颜子俊但笑不语,二人说着,到了门口,颜子俊挑开门帘,引他进了门。 “春林,这么晚了,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如今年关将至,再过几天就过年了,陆春林是内膳房的掌事,这几日忙着准备阖府上下的年夜饭,已经有几日不曾回家了,若不是有事,他这会儿怕脱不开身,亲自过来一趟。 “怎么,你袁松望管着这处林子,便要占山为王,还不许我来了?” “哈哈哈,老哥哥莫要说笑了,快过来烤烤火,过来歇歇吧。”老袁说着,赶忙起身相迎。 颜子俊听这二人言谈,想必是多年好友,要好好说说话,他不便在场,正要退下,陆掌事却招手叫他过来。 陆掌事道:“俊哥儿看着是胖了些……诶,你给我说说,这老家伙可有为难你?” 颜子俊双唇轻抿,笑着摇了摇头,“袁伯伯,不叫我做活儿……他对我很好。” “哈哈,说话可比前一阵子利索了不少。”陆掌事朝他一指,转而又道,“这可是个好孩子,我当初不过是给他留过几天饭,他便记下了,从你这儿得了块鹿肉,还偷摸儿的给我送过去,我那边这几日忙的不可开交,他下了值,便去我那儿帮忙,劈柴担水,清洗挑拣食材,手脚麻利的很。” 老袁听他一说,不禁笑道:“我说他这几日怎么到点儿就跑,敢情到你那儿帮工去了?嗯,他是不错,就是死心眼儿了点,蒙主君宽厚,我们这里本就没得管,今冬收了不少山珍皮货什么的,我叫他拿走些,他一概是不要的。只说自己三餐能吃饱,就心满意足了,你说说……” 他二人闲谈半天,才想起正事,陆掌事一手忙拍脑袋瓜,忙道:“哎呀,光顾着唠嗑了,我正事儿还没办呢!” “你什么正事儿啊?!” 陆掌事赶忙道:“你快去给我取些今春藏的蜜陀花的花蜜来!” “这花今年开的不好,没得多少花蜜,你这会儿要这个干啥?” “叫你去,你就快去。”陆管事一边推搡着老袁,一边说道:“贾管家今日告诉我,说主君今晚就要回来,怕是馋了这道蜜羹,叫我先提前准备好。” 颜子俊一听褚九殷回来了,脸上登时就是一垮,他自觉不妥,又赶忙收拾好表情。 难怪他这一个来月过下来,待他无视者有之,冷淡者有之,但却无人真正为难过他,原来是这褚九殷根本就不在羡园里的缘故。 颜子俊忽然就惆怅了起来,他其实很害怕那个男人,尤其是想起他那双黑漆漆,阴森森,碧莹莹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神情,他就更害怕。 此时,门外忽然刮起了大风,颜子俊挑帘看向远处的天空,霞光已然散去,眼看着天地就变了颜色。 他心里有个预感,他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 第 6 章 “咻——嘣——!” 随着一声巨响,一朵金黄色的焰火像离弦的箭一样,直冲云霄,将颜子俊,连带周遭的一切都照亮了。 他驻足看了半晌,就觉得快要冻透了,赶忙将身上的棉衣裹紧了些,又将双手塞进袖筒里,向着园子的方向疾步而去。 今儿晚上是除夕夜,颜子俊下了值,又被老袁拉着说了会儿闲话,等他自己家去了,才放颜子俊回去。 他自己在羡园里孤身一人,就是回去,也是自己呆在那个孤清的小院儿里,他其实也乐得有人陪着。若不是贾管家今晚上召所有人到前院儿的议事厅领赏,他宁愿就在后山的班房里凑合一晚,和值夜的人一同守岁。 离羡园越近,所见的人就越多,也越发的热闹,除了当差的人不能随意离值,剩下的人尽数向前院儿涌去。 空中的焰火从晚饭后就没停过,它们一朵朵,一簇簇,或是鹅黄、或是淡绿,亦或是绯红,不断从人间喷射而上,在空中傲然绽放着…… 如此绚丽多彩的景象,夹杂着府门外“噼啪”的鞭炮声,和园子里人们的笑脸交相呼应,一时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人们的笑脸。 彼时已近子夜,颜子俊好容易挤到前院儿大门口,却对门外除了烟花鞭炮声外的静寂感到好奇。 若是一般的富庶人家,每每到了除夕夜,自是要放个把时辰的烟花爆竹,越是富裕尊贵,这个热闹的时间就越长。 如像褚家一般的世家大族,还要在三十之前置粥棚,除夕夜由大管家在大门口洒铜板给小孩子们做压岁钱。故此,周边街坊邻居的大人小孩儿都会跑来讨要赏赐,一时间,大门外沸反盈天,喧闹无比。 可这羡园却奇怪的很,静寂的很。 除了烟花爆竹的响声,门外绝无一点人声,没有一点儿俗世里的烟火气儿。 颜子俊随着府里的人潮涌进了议事厅。到了门口,鼎沸人声即刻安静了下来,大伙儿整整齐齐地按着尊卑等级的规矩站好,列起长队,一溜儿的排到了门槛外。 颜子俊来的时日最短,且来的也晚,自然就排在了最末。 他人小,个子也矮,小心仔细地往大厅中央的位子上瞅了一眼。见厅中,坐在正中央位子上的正是贾管家。 因着过年的缘故,他今日穿了件绣绿纹的紫色长袍,由鲜艳颜色一衬,人也愈发显得喜气矜贵。 他从身边侍从的捧着的匣子里挑出一个大红色的福包,等下人们上前行礼,道一声“岁岁平安”、“万事如意”类的吉祥话,便与那人一个。下人们领了赏后自行退下,便轮到下一个。等颜子俊到了跟前,大厅里几乎不剩什么人了。 贾龙一见是他,眸子里的瞳光闪了闪,却也并未所说半字,依例将福袋交到颜子俊手中,等颜子俊朝他鞠了一躬,道了声“万福”,他也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便要率手下离去。 “贾先生,”颜子俊朝着贾龙身后唤了一声,见他回头看向自己,忙道,“子俊谢,谢谢您。”颜子俊见有外人在,不便与贾龙多言,便又朝他多行了一礼。 他如今身无长物,不知能有什么能报答人家一二,但他态度恭谨,想必贾管家当能明白自己对他的感激之情。 贾龙转过身,眼皮微抬,似是漫不经心地道:“没什么,不过是为主子分忧罢了,你以后好好当差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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