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臻至大乘,他便无法回归器身,要想重新合二为一,柳长英不得不待他羽翼渐丰。 相对的,随着世易时移,傅偏楼也不再是那个柔弱无力、任凭宰割的婴孩,会成长到足以威胁柳长英的地步。 柳长英收他为徒、将他关在清云峰上,意图傅偏楼很明白。 所以他借机周旋,逐渐养出属于自己的势力,用来与对方抗衡,逃离掌控。 可倘若柳长英什么都记得,怎会没有半分行动,只眼睁睁地看他施为? 明知等到后来,根本不能奈何得了他,还不趁早做打算吗? 傅偏楼实在不解,又不禁想起,十年前兽谷一役,这人曾语焉不详地丢下一句话,他心存疑虑,一直记到如今。 ——“天之将亡。我与你,留下谁都行。” 彼时,傅偏楼尚不觉其中深意;直到眼下,才若有所悟: “你早知道,天道为业障污染,无力回天。” 柳长英颔首:“天道衰亡已无可挽回,然世间万法行之有律,它的存在不可或缺。” “既然如此,”他避也不避地望进傅偏楼眼底,平静道,“就造一个新的‘天’。” 傅偏楼不禁沉默下去,这般想法,竟与天道书不谋而合。 只是柳长英不清楚,自己的神魂和身躯承载不了天道之威,也对魔的威胁一无所知。 此世之间,唯有他可以。 若不然,天道也不至于为了让他答应,从而折腾出那么多乱子。 思及此,傅偏楼嘲弄一笑。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说,秦知邻仍做着执掌天道的美梦?” 他端详着柳长英,须臾,摇了摇头。 不谈秦知邻如今还有无余力,若是那家伙的意思,对方也不会说什么“留下谁都行”。 柳长英却说:“不知道。” “不知道?” 柳长英抚上心口,阖目道:“我不过是,听从了心里的声音。” 傅偏楼沉默下去,他忽生一种错觉,仿佛眼前的男人并非一具被剥离感情的傀儡,而是那个与白承修一并湮灭在白焰之中的应常六。 他涉水行到男人身前,像曾经无数次被召见时那样,席地而坐。 柳长英看着他,困惑之余,不免微微恍惚。 修眉杏眸,乌发雪肤,明盛骄肆的一张脸,像也不像。 他记得许多,自然包括那条与他定情、被他欺骗,最终斩毙手下的那条白龙。 但也仅仅是记得,生不出半点情绪,仿佛隔雾看花,并不分明。 前世今生加起来,柳长英活了无比长久的日子,而这么多日子里,大多是独自坐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静静听着心底不断响起的声音。 那个声音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因他虽能说话、行动、思考,看上去与常人一般无二,却并没有意志,不知该何去何从。 最初,只有一道,来自他的主人,将他炼制为傀儡的秦知邻。 那声音令他下药、祭炉、夺天……接着,心底又浮现了另一个声音,来自被困缚的天道。 它与秦知邻意见相悖,彼此争斗,谁争赢了,柳长英就听谁的。 他按心底的声音所言,将夺天锁的半截器身镇入界水,号天下道门,谨遵敕令。在那之后,其中一道声音逐渐虚弱下去,只间或地响一响。 另一道则愈发猖狂,为所欲为。 而待他再一次照那个声音的话,前去兽谷斩杀孽龙后,心底,陡然浮现出第三道声音。 并不来自任何旁人……仿佛诞生于他自己。 那道声音实在太过微弱、也太过沉默,很多时候,柳长英都不能感受到它真的存在。 直至他看到被关在牢里,奄奄一息的柳天歌。 心底的声音说,放了她。 放了她?要怎么做? 是秦知邻将她关在此处,所以,他要前去请求对方。 可走到门口,正欲推门而入,应龙与秦知邻交谈的声音遥遥传到耳中。 幽冥石不知所踪,那又如何? 到头来,该死的家伙全死光了,他们手里却还留着底牌—— 青龙虽死,应龙犹在,最要紧的是,身为无垢道体的柳天歌。 有这几样筹码,不愁造不出第二件夺天锁。 一瞬间,眼前血光淋漓,浮现出的,是白龙被他一枪穿心前,眼中沉重得无法理解的神情。 心底的声音无限放大,掩盖过万事万物,清楚地对他说,不容许。 不容许?要怎么做? ——杀了他们,摧毁夺天盟。 傀儡毫不犹豫,听从了那道声音。 于是应龙亡魂枪下,秦知邻重伤逃走,他一手将鼎盛之时的夺天盟覆灭,待到落幕,前去狱中,放出了柳天歌。 不要再与我沾上关系了,心底的声音说,走吧,走得远远的,忘记曾经伤害过你的一切。 他便将寻到的叶因遗物丢给对方,勒令她舍弃作为柳天歌的名姓,不准再提起。做完这些,最后那道声音也消失了。 他便回到这个地方,继续静静地等待。 等待着……三百多年后,有一天,他看见了与那条白龙少时,一模一样的脸。 他感到神魂的震颤,知晓了那是何人。 那两道许久不曾出现的声音复又响起,掌控着他的一言一行。 一个告诉他,要抢来上古血脉的尸骨稳固器身,要夺取对方的神魂,重铸夺天锁;另一个告诉他,不能伤害对方。 短时间内,这并不冲突,于是他将人收为弟子,放在身边照看。 只是,每一回凝视这张脸,那些有关另一个人的记忆便不断翻涌。像也不像,世上只有一条白龙,死在他的手里,没有任何人像他。 可柳长英还是会不断地叫来这名弟子,看着他的脸,每当此刻,心底就会似有若无地响起一点声息。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是来自于谁,他只一昧地听从,因为他便是如此活着。 “十年前……应龙的尸骨力量散尽,凤凰骨又未到手,而你,始终没有过来清云宗。心底的声音等不及了,要我将你捉回来。” 柳长英平铺直叙地说着,眼中未曾泛滥一丝波动。 “我前去兽谷,看到了你,还有柳天歌。” 微弱的声音再次甚嚣尘上,对他说,帮他们。 帮他们?要怎么做? 天之将亡,唯有夺天。 不能让“那些人”所看重的这片天地毁灭。 就算自己就此消失,也在所不辞。那个声音这么说。 他便照做。仅此而已。 “……原来如此。” 傅偏楼深吸口气,见对面依旧一副无心无情的冷面,突兀之间,百感交集,莫名生出些怜悯。 他曾长久地受制于对方,天下第一人的名头,从入道那一日起,便如山脉一般沉沉压在肩头,令人心生忌惮,不敢松懈。 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家伙罢了。 连感情和想法都无法自主,不知不觉中丢掉了平生最为珍贵的事物,却还懵懵懂懂,茫然不知缘由。 这么活着,倒不如死了干净。 对于他的想法,柳长英浑然不觉,就算知晓,大抵也不会有何反应。 看到傅偏楼不再那般戒备,脸色平静下来,柳长英方才问: “你可想好了?” “……嗯。” 傅偏楼垂下眼,睫羽颤颤,仿佛不堪重负。 再掀起来时,色泽殊异的眸中却不再动摇,下定了决心。 “我会留在清云宗。”他说,“待步入大乘那日,便重铸夺天锁。” 他不会让这片天地走向灭亡,为此,必须这么做,傅偏楼有所觉悟。 “只是——” “只是?” “在那之前,得先等一个人来。” 柳长英问:“谁?” 傅偏楼不答,转首向洞窟外望去,目光一瞬迷离:“……他很快就会来了。” “我要在这里,做一个了结。” 241 对立 我送你回家。 谢征醒来时, 天边未明。 床幔轻拂,扫过浅浅的阴影,上方悬挂的清心灵器风铃般叮铃作响。 那是去往幽冥前, 更换被拽坏的纱帐时, 他与傅偏楼一道挂上的。只需微微清风, 便会碰在一起, 发出清脆宁神的乐音。 手边柔软的床幔也一样, 从颜色到料子,皆按两人的喜好添置。有讲究的条件时, 谢征并不会亏待自己。 他朦胧地判断出,自己已回到了问剑谷, 就躺在熟悉的弟子舍中。 意识仍沉浸在庄周梦蝶般的迷乱里, 细碎的、幽微的、暗流汹涌的, 无数往昔纷至沓来, 令他恍惚得无法辨明,究竟今夕何年。 他是在问剑谷,还是清云宗? 好似……清云峰上, 也有差不多的屋子。 是傅偏楼为他准备的,一个方便落脚的地方。偶尔,谢征会被留在那里过夜。 他素来不喜将心思行于脸色, 无论境况如何,都尽量从容处之, 所有的经历也令他注定很难为繁琐小事投以侧目。 可每回隔一段时日再来,屋里的布置好像都有细微的不同,或是陈列换了几样,或是在案边摆上一丛绿藤。 谢征不曾将其放在心上,直至某天, 住进来时忽而有些奇怪——物件摆放的位置,都与他平素的习惯一致,横目望去,偌大的一间屋子,竟没有一处不合眼缘。 分明他从未表露过偏好,为何会知晓? 傅偏楼也好、他也好,似乎总是如此,从不将在意宣之于口。 被发现了,还要故作无谓地掩饰过去,生怕对方察觉到那些十分逾越的用心。 愈是不可割舍,愈是不敢作声;愈是一己承担,愈是生出嫌隙;愈是想朝对方走去,愈是渐行渐远。 伤疤越结越厚,他们会落得那般下场,在所难免。 ……下场? 对了,谢征昏昏沉沉地记起来,最后,傅偏楼杀了他。 一枪穿心,可那滋味并不痛,反而萦绕着暖柔柔的余温。 像是一日闲散午后,太阳偏移进屋内,他默默琢磨着典籍,一转眸,伤势未愈仍处理着无名杂务的傅偏楼撑不住,伏案累极而眠,发丝胡乱压着脸颊,像幅缱绻的水墨画。 睡着睡着,忽而倒在他的膝上,模糊地挨蹭两下,眼睛根本睁不开。 他不由轻柔地将人扶了扶,躺得更舒服些。手指陷入发间,就是这般被阳光长久晒出的微烫,鲜有的宁静。 那的确是个好梦,然而梦醒,他却躺在漆黑的墓园,背后靠着冰冷的石碑。 没有系统,没有穿书,没有可笑的任务,没有需要他救赎的反派BOSS。 好似都是他臆想出的一场梦。 但那不是梦,他清楚地知道,尽管记忆一点一点地褪去,回荡在心口的悲伤、疼痛与苦涩犹如碎石潮涌,一浪更甚一浪,始终不得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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