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当真要打,他胜算不大。 但…… “你的气息乱了。” 捉住一瞬的犹疑旋身靠近,谢征开口,嗓音平淡如水。 而傅偏楼却如同被毒蜂的尖刺蛰了一下,浑身悚然,他反应快极,几乎是刹那横枪,挡下了朝右臂抽来的劈砍。 然而,仿佛预料到他的动作,枪尖携着呼啸抵过时,谢征早已退却。 只在袖摆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 傅偏楼收拢残破的衣袖,没有再轻举妄动,定定地望着对面,有些发蒙。 ——谢征手持的器物,并非灵剑化业。 是一根断口毛躁不平,显然才折下不久的青竹。 “……你拿这个和我打?”傅偏楼差点气笑了,“谢征,你不要欺人太甚!” “宣师叔方才修好化业不久,我还不想叫它磕碰出毛病来。对镇业枪而言,灵剑与竹竿,大抵也没太大差别?” 谢征说着,手腕一扬,竹梢甩出碎空之音。 “况且,”他弯了弯唇,“教训师弟,点到即止。用这个足够了。” 这副模样,令傅偏楼不禁想起这一世刚拜入问剑谷时吃的那一顿抽。 实在是很久远的事了,眼下想起,他一阵心烦意乱,脸色忽明忽暗。 察觉到自己的确有些急躁,傅偏楼定了定神,心想,不论如何,杀掉谢征就好,把人送回家,遗忘一切,此后再与这些纷纷扰扰无关。 这是他选择的路,除此以外,都无所谓了。 眸光渐渐沉冷,他道:“随你怎样,谢征,我没有玩笑的意思。” “……嗯。” 谢征面上笑意淡去,垂了垂眼,“我知道。” 傅偏楼骨子里有多执拗、又有多热烈,如何走投无路,为何孤注一掷,没有谁会比他更清楚。 因为他一直看着,从来没有移开过目光。 约莫仅在树叶上的一滴晨露坠落于地,那般短的时间,连连短兵相接数十回。 灵流如潮,惹得脚下松林涛声不断,风止云停,天光失色。 轻微的喘息,从两人唇边逸出,傅偏楼的肩臂与后腰隐隐作痛,衣衫破损不成模样。 谢征的姿态不比他狼狈,状况却更糟糕,颈边划破,鲜红的血自咽喉几寸的伤口处潺潺涌出,沿着雪白的皮肤流入衣领,染红了前襟。 额前不禁渗出点点冷汗,傅偏楼不是没有陷入过苦斗,打上几天几夜,比这危险的比比皆是,可他从未觉得如此惊心动魄过。 若说上辈子杀死对方时,一刀两断,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出离的悲恸。 这辈子,无疑像是趟缓慢的凌迟,镇业枪每回刺出,心底都震颤难言。 尤其是颈项上那道深刻的伤痕,枪尖刺出去的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就要这么结束了,头脑一片空白。 那可是谢征。 他在对谢征动手……他在伤害谢征? 傅偏楼盯着那片赤红,又瞥向自己握枪的手,目眦欲裂,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见他停下,像是有些发怔,谢征也未趁人之危,轻轻叹了口气。 “偏楼。” 他忽然放柔语气,唤了一声,“你知道,为什么不系舟愿意帮我么?” “我不想听。”傅偏楼红着眼眶抬头,神情严厉到可怖,“你住口。” 不能再这样下去,他感到心底的动摇,趋使他快没骨气地低头塌腰——只要认错,只要讨饶,像以前一样唤着师兄撒个娇,便能迎来温暖的手掌与怀抱。 不用思考,不用担忧,那该多轻松? 将所有难题都推出去好了,反正会有人纵着他,任性一点又何妨? 身心如浸苦水,冰冷无涯,傅偏楼闭了闭眼,更加清醒。 ——正因太多的人包容着他,他才不能逃避。 举枪再度攻上,谢征望着他,神色多有纵容。 像是知晓他在想什么,不见一丝责怪。 “不系舟不想失去天道书,而我不想失去你,所以我们一拍即合。” 他一面四两拨千斤地挡开枪影,一面自顾自地说,“它倒转轮回,阻拦了你与柳长英的融合。不过这么自作主张,自然招致了天道书的注意,它先前帮着承担了许多业障,于是反而因此落入囹圄,被困在幽冥。” “它用尽最后一点力量,将第十一道影子拓在了我身上。在那之后,再没有干涉世间的余力。” 但不系舟那里,还放着他和系统的记忆。 于是谢征一无所知地回到这里,与上辈子如出一辙,从牙行买回了那个脏兮兮的幼小少年。他仍旧用涅尾鼠筋编出了那条红绳,傅偏楼也仍旧因此惊慌失措。 “不同以往的地方,”谢征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在这里。” 魔眼会予人恐惧,是灌注了浊气,可经历过一回后,便不再那样立竿见影。 谢征上辈子看过,这辈子本该什么也不会发生。 “可你为了留下那些记忆,将自己神识的一部分封入了镇业枪。” 魔与傅偏楼联系紧密,虽已在天地规则下将谢征这一存在忘却,但傅偏楼所隔离的,是有关第十一辈子的全部。 和剩余记忆牵连的魔气流离失所,随着轮回倾覆,变得十分弱小,就此被右眼中的空境珠镇住,在里面一遍遍做着灭世的美梦。 而谢征再度出现,四目相对的那一刻。 感受到曾经缺失的部分,魔气与空境珠剧烈冲突。谢征的神魂被卷入其中,看到了那一世,已将他遗忘的魔。 对方不甘地叫嚣、质问,浑然不知这片天地的虚假。 也不知手腕上扣着的那根红绳里,藏有傅偏楼跟随而来的一缕神念。 阴差阳错之下,命运从此走上岔路,曾瞒过一辈子的隐秘初露端倪。 “从前,你问过我,倘若那时留在了永安镇,我们会怎么样。” 谢征问:“如今,可有解答了?” 傅偏楼惶惑难安地瞪着他:“别说了……” “与那时候不一样了,偏楼。” 谢征平静回视,“上辈子,你并不了解我,我也并不了解你。我不知道有关你的许多事,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而困扰;你同样不知道我的许多事,我在做什么,为什么而奔走。你甚至不知道,我对你也……” “我叫你别说了!” 若非双手持枪,傅偏楼简直想捂住耳朵。 “回家不好吗?为什么非得管我不可?” 他色厉内荏,枪影不停,却早失了章法,“你是我折腾出的乱子,我当欠你,送你走又有何不对?这么结束哪里不好?!” “你以为那便是好?” 谢征冷下脸,声调逐渐凌厉:“可有过问我的意愿?就算起初因你之故而来,欠下的也在上一世还尽了!” 话音落下,青竹作剑,婉若游龙地折了道弯,横在傅偏楼颈间。 傅偏楼猛地一滞,长枪顺势上挑,谢征却不闪不避,心口直直抵上枪尖。 他根本不瞥一眼,漆黑眸底盛着近乎痛惜的怒意,沉声道:“这辈子是我执迷不悟,是我自己想来,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 傅偏楼下意识收力,噤声不敢言语。 他不说,谢征说: “在这里的记忆,你不想忘,莫非我便想忘?对你来说不可或缺,对我而言就不重要?傅偏楼,在你眼中,我的感情算什么?” “我已经忘记过一次,按你所想的那样生活了近三年,如何滋味,难道我不清楚?你以为那便是好?!” 在傅偏楼的印象中,谢征从未这样不冷静、急促而斥责地说过话。 他怔然不知所措,却从近在咫尺,微微垂下的眼睫处窥见了些许潮湿。 “谢征,你……” 识海嗡地一声,傅偏楼心中揪缩,酸涩得刺痛。他简直难以置信,又惶恐至极,嘴唇颤动两下,声音细微:“……你哭了?” 眼泪,他只见过一回。 那一回,谢征掐着他的脖子质问,为什么要让他过来。令他意识到,贪图所致的一切都只是个错误,他迫切地想要结束,想要弥补。 却好像适得其反。 傅偏楼胸口剧烈起伏,谢征抬起脸,神色仍是淡淡的,并无多少悲苦。 可傅偏楼清楚,其实他们是一样的。 “竹剑无锋,伤不了你,我也不会伤你。” 谢征低眸看了看心口的枪尖,说,“你随时可以杀了我,把我扔回去。不系舟受困,没有谁再来帮我,如你所愿,一切落幕。” 他问:“你要再杀我一次么?” 傅偏楼脸色苍白地望着他,眼泪不觉也掉了下来。 “……为何会到这一步呢?” 手指一松,镇业枪坠落,回到了背上。 进不得,退不得,傅偏楼迷惘地问:“谢征,我们到底是哪里走错了?” 谢征放下竹剑,擦去他脸上的泪痕,神情稍稍柔和:“走错也不要紧。” 他知道傅偏楼的为难,他们是一样的固执,习惯于独自承担,尖锐地刺伤靠近来的所有人,保护自己。 走着走着,回首陡然发觉已入死局。 倾天之难,压在一人肩上,自然瞧不见出路。 谢征问:“傅偏楼,你信我吗?” 傅偏楼看着他,点了点头。 和上辈子不一样,他忽然明白谢征方才想说的话。 他们之间温情多过冲突,依赖大于防备,在还未望而却步、不敢宣之于口时,便已彼此深信不疑,没有谁比谢征更令他安心。 “不是只有这条路可走。”谢征道,“我不是为了落得如此结局才回来的。” 想要什么,就紧紧抓在手里。 想过怎样的人生,就自己争取。 “我想你能在我身边。”他执起傅偏楼的手,瞧着那空无一物的腕骨,“跑丢了,也得捡回来。” “可是。” 傅偏楼苦涩道,“倘若为了去捡,丢了性命呢?你的家人,会很难过……” 谢征低低笑了。 “我也问过差不多的问题。”迎着傅偏楼困惑的眼神,他叹了一声,“你知道,她们怎么回答我吗?” “她们?”傅偏楼一顿,“你的妈妈……和妹妹?什么时候的事?” “你送我回去之后。” ——在不系舟的干涉下,谢征的记忆并未很快褪去。对方离开后,他也回到了家里。 秦颂梨与谢运坐在玄关的桌前,看到他,轻轻松了口气。 她们没有问他去了哪里,又为何一副风尘仆仆、疲惫怔忡的模样,只像寻常张罗夜宵那样,问他想吃些什么、要不要喝牛奶。 那一瞬,饶是谢征心底已然做好决定,也不禁升起一股惭愧和歉疚。 他便忍不住问出了口。 他问:“假如哪天,一个对我而言非常重要,就像爸爸对妈妈那么重要的人命悬一线,我想要去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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