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所在的地方很危险,我没有把握。去了,也许便回不来了。” 他只说到这里,秦颂梨却仿佛已瞧出些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俯下身,按住坐在椅子上的谢征的肩。 “担心我和小运吗?” 谢征无言以对。 “哥哥真是的,”谢运鼓起脸,“瞎操心。那么危险的话,更不能留人家一个人啊,我和妈妈的处境又不危险。” “可是……” 秦颂梨摇摇头,阻止了他的反驳:“你已经想好了,对不对?” 面对谢征的沉默,她微微一笑,“倘若那个人当真有那么重要,就像爸爸和你们对妈妈一样重要,就不要瞻前顾后,去吧。” “如果你离开我们,我们固然会很伤心,但还是会照顾好自己,继续生活下去。更何况……” 秦颂梨说着,眼里像含着光:“爸爸当年,从没有谁觉得他能做到那些事,可他还是奇迹般地做到了。” “小征,我相信你也一样。”她的手掌微微用力,在肩头压下沉甸甸的重量,“别让自己后悔。” “记得把他带回来哦。” 谢运在一旁笑眯眯地嘱咐,“我很好奇,能让哥哥这么看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们的脸在灯下无比柔和,是从小到大,支撑着谢征走下去的力量。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做到,因为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 “我也算奉命而来,要带你回去。” 谢征不大不小地开了个玩笑,轻声道,“先跟我回问剑谷,好么?师父他们都在等你。” “不用抛下所有,不成为天道,也有办法结束这一切,我向你保证。” “……好。” 傅偏楼哑声应了,瞧见他咽喉边那道狰狞伤口,眼睫不堪重负般垂落,隐忍地哽咽起来,“对不起,谢征,对不起……” “没关系。”谢征说,“我爱你。” 这一句不似前生般隔着生死,没有半分踌躇与胆怯,坚定而毫无转圜。 掌心手腕依旧冰凉,他从袖中取出先前被丢掉的物件,在傅偏楼尚不能回神的呆滞目光下,缓缓扣好,就像慎重地完成一道誓约。 红绳鲜艳夺目,物归原主。 流离的风筝系好引线,再一次牵回了他的手中。 243 偿还 人之业,何须天来偿?…… “回来了。” 问剑峰主殿, 长桌边沿,无律支着下颌,抬眉淡淡望来。 傅偏楼跟在谢征身后, 乖乖巧巧、亦步亦趋,心虚得头也不敢抬。 他这副可怜兮兮的鹌鹑模样, 跟方才孤注一掷的疯狂神态简直判若两人, 谢征见着好笑, 摇摇头, 上前一步:“久等。” “倒也没多久。”座旁, 蔚凤冷哼道, “半日而已。” 他睨着傅偏楼,双手抱臂:“可还得请清规师弟出马,我们一大群人不眠不休找了三天,也不如这数个时辰。” 话语间冷嘲热讽,若在平常, 宣明聆和琼光早早出来打圆场了。 然而傅偏楼一眼瞥去——宣明聆唇边含笑,低头喝了口茶;琼光老老实实矮着头, 使劲儿摆弄他的剑, 对此置若罔闻。 对面坐着的陈不追似乎想说点什么, 被裴君灵一胳膊拐进了肚里,只能用爱莫能助的眼神传递同情。 傅偏楼深吸口气,知晓这回擅作主张惹了众怒,不免苦笑。 他越过谢征, 歉疚地扫视过眼前一张张或嗔或怒的脸, 正正经经俯下身,行了一礼:“叫各位忧心了,是仪景的错。” 他这般坦率郑重, 倒把横眉冷对的蔚凤吓了一跳。 问剑谷大师兄露出几分踌躇之色,牙关磨来磨去,最后一拍额头:“我真是怕了你了。” “总算知错,态度尚可。”无律悠悠道,“看来清规这当师兄的,管教手段了得。” 谢征不禁失笑。 他这一笑,裴君灵也忍不住了,“哎”了一声:“仪景这么听话,还有些不习惯。就不能让我多板会儿脸,装装威严么?” “养心宫的准宫主大人,”傅偏楼无奈,“上回谁和我抱怨,每次都得在小辈面前装模作样,脸都僵了的?” “罢了罢了,都过去了。” 陈不追看气氛和缓,趁机招呼道:“偏楼哥,谢大哥,看你们脸色不太好,先坐下歇歇。” “就属你纵着他。” 裴君灵小声嘀咕,琼光却大大一叹:“阿裴姑娘,要论纵着傅师兄的,恐怕你当仁不让啊。” “你说什么?” “没有,不敢、不敢……” 来前,两人已稍稍收整过仪表。傅偏楼虽浑身抽痛,被竹条抽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好在有衣物遮掩,也瞧不出什么。 可谢征脖颈上那道伤痕就不同了,一目了然遭遇过何等危险。 傅偏楼不觉咬住嘴唇,心中更加惭愧,但一副三堂会审作势的人,谁也没有开口去问。 “坐吧。” 谢征看向他,仿佛清楚他的想法般,不以为意地付之一笑,牵着他在无律身边的空位坐下。 宣明聆顺势推来两只茶盏,傅偏楼颔首接过,不冷不烫,掌心是朦胧的温热。 瞧他一动不动,捧着茶盏发怔,无律柔和下脸色,唇边逸出一句叹息。 “下不为例。”她说,“回来就好。” “……嗯。” 傅偏楼轻轻应声,恍惚间竟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这是第几个听过的“下不为例”?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着实被惯坏了,奢侈得可怕。 热气氤氲,熨帖非常。 沉默地喝过茶水后,蔚凤将杯子一放,斜眼道:“能说了么?这回又受了哪门子的刺激?傅仪景你跑到哪里去了?” 傅偏楼犹疑片刻,低声道:“清云宗。” “清云宗?”蔚凤一愣,“做什么?” “……说来话长。”傅偏楼有些不知从何处开口。 谢征接过话:“幽冥中,我与他分别去见了不系舟和天道书,得知了一些事情。” 他不疾不徐,言简意赅地将系统的来历、天道的目的,连同前生的因缘一一道来。 才听到一半,终于知晓傅偏楼究竟是打算去清云宗干什么的蔚凤就出了满背冷汗。 侧过脸,看到活生生低头喝茶的青年,他又是后怕,又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在对方肩头一压:“谁准你这么擅作主张的?问过我们没有?” 傅偏楼顿了顿,异色双眸抬起,带着压抑的苦涩: “……我没有办法。” 蔚凤不禁哑然。 设身处地地去想,他并非不能理解傅偏楼一声不吭离开的选择。 原本寄望的天道给出这样一条路,代价只是自己的性命——不,甚至不能说是性命,成为天道,还算不上死了,只是失去曾经身为人的一切。 换作是他,或许也会做出一样的事。 倘若能就此解决,就算以身殉道,又有何不可? “没有办法,就去找办法。” 茶盏重重在桌上一磕,无律肃声道,“你从前与为师信誓旦旦要破天的志气呢?你以为作出这样的牺牲后,我们这些剩下的人便能安然无虞,快快活活过上好日子了?” 她神色沉凝:“那只会扰乱我的道心。” “师父……” 傅偏楼无言以对,见状,谢征轻声一叹,说:“上辈子,我已寻到了办法。” “上辈子?”傅偏楼倏然转头,“什么时候?” “你将我关起来之前。” “……你从未与我说过。” “彼时,还没有必然的着落。”谢征垂眸,指腹摩挲着杯沿,“我便想着……待事成定局,确认可行后,再告诉你。” 然而还未等到那个时候,傅偏楼先一步动了手。 回想起来,他也犯了一样的错,从不真正过问对方的想法,给予自以为是的好。 越是靠近,越是背道而驰。 走到死局,才后悔莫及。 稍稍一段出神,谢征敛去那些烦思,望进傅偏楼眼底,问:“还记得我前往荒原,意外撞破神丹之事的那回么?” 傅偏楼点点头。 怎么可能会忘,那是他前生第一回察觉到自己失控的心意,为此惊慌失措。 如今想来,大抵也是谢征难得的情绪外露。 只是当时,两人一者迟钝、一者多疑,谁也没能往深处想。后来,更没有类似的机会。 “我在那时,结识了一个人。”谢征说。 “谁?” “——融天炉方家,方且问。” * “我说,你是不是知道这枚丹药是什么?” 秘境漆黑深冷,篝火燃起,映亮了相对的两人面庞。 方且问捻着手中瓷瓶,眼底带着探寻的趣味,衬得谢征神色更加漠然。 他眼睫微垂,不咸不淡地说:“无名中人,大多都有所耳闻。” 语焉不详的回复,并不能令对方满意,方且问挑了挑眉,换了个问法: “那丹药的药材呢,知道吗?” “前辈说笑了。” 这名炼器师修为不俗,谢征操持无名事务数年,对方且问这个名字自然有所耳闻——几十年前,方家不世出的天才,不但铸器一道有所成就,修行也从未落下,如今早已步入元婴,唤一句前辈也不为过。 对这人而言,从秘境出去轻轻松松,根本不必如他一般被困。 更何况,对外,谢征的身份只是无名这个尚不成气候的小小组织中的小小卒子,不值一提,他不明白为何方且问要缠着自己。 神丹的药材?谢征心底一哂,他还真的知道。 最要紧、也是无可替代的一昧,便是傅偏楼的血肉。 这是绝不能叫外人知晓的秘辛,否则,往后的处境可想而知。 谢征蹙了下眉,不由疑心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多说多错,干脆阖目不言。 然而,方且问的下一句话,却叫他陡然睁开双眼。 “血肉。” 火光在那双眼中灼灼闪烁,方且问看着他,声音幽微:“无垢道体的血肉……才会有这般的奇效。” “无垢道体?” “这也不算什么隐秘。”方且问说,“见闻广博些的都清楚,清云宗的宗主,柳长英,便传是如此体质,可助人洗炼灵根,裨益无穷,因而人人觊觎。” “……” “但无名背后,应当不是天下第一人。”他摇了摇头,“而据我所知,柳长英并没有后人,无垢道体又素来一脉单传。” “所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谢征沉默望去,方且问一笑:“有兴趣了?” “……你知道些什么?” “不多,”方且问起身,拍去衣物上的尘埃,“但也不少。” 他瞥了谢征一眼,像是打量,又像是思索,最后道:“想知道的话,不久后的炼器大会,来方家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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