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后悔还给你了。” 然而下一回,谢征当真将东西带去时,迎来的却是试探的疑问,仿佛要摸清他举动后蕴藏的意思般,略带讶异道: “过去这么久了,你还留着?” 谢征淡淡回答:“一介散修,比不得清云宗大师兄身家万贯。涅尾鼠筋这种好东西,平素能派上不少用场,怎舍得扔?” 尔后话锋一转,问:“倒是你,一介没给出去的旧物,要去何用?” 傅偏楼便也勾唇假笑:“蓝眼睛的那家伙,吵得我头疼罢了。” 如这般若即若离、充满欺瞒的交流,几乎贯穿了他们之间相处。 于是清云峰上,常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或而对弈,或而切磋,春临青梅煮酒,冬至听松看云,言笑晏晏,刀光剑影。 傅偏楼暗中与魔冷笑,不过情势所迫,利用任务者而已;谢征则淡然和系统解释,所作所为仅仅为了更好地看住BOSS、完成任务。 对方没什么要紧,只是道途漫漫,并没有多少说得上话的人,才生出那些仿佛温情的时日。 说得多了,差点连自己也骗过去。 直到有回与清云宗暗地的争端中,无名出了岔子,谢征前往荒原行事,重伤垂危,自此杳无踪迹。 239 前生(下) 吞声踟蹰不敢言。 临行前, 谢征曾玩笑般地问他: “荒原乃妖兽聚地,风土人情和虞渊大相径庭。有无所欲之物?或可为你顺途捎来。” 傅偏楼觉得好笑,谢征偶尔会有这样的闲心思, 带些东西给他,仿佛怕独自留在清云峰的他寂寞一样。 要是是为讨他欢心,偏偏不献奇珍异宝, 多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逗趣一般。 譬如先前外出历练,行至云仪,回来居然架了副纸鸢上门。 傅偏楼啼笑皆非地接了,问他何故买这种小孩子喜欢的东西,谢征沉吟着, 睫羽瞥来几许笑意,说:“瞧着似你。” 那纸鸢是个呆头呆脑的点睛老虎, 做工粗糙,不伦不类, 比起百兽之王更像只额头写王的家猫。傅偏楼听了, 眉梢一挑, 不免着恼。 谢征却又说:“它的引线断了, 挂在树上,风大, 眼见就要吹走, 我便捡了回来。” 原来不是买的,是捡的。 听完来历,傅偏楼更恼了,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讽刺我像没人要的垃圾?” “何必这么想自己。” 不赞许地投来目光, 谢征道,“风筝,纸鸢,这种东西,一旦断线,就无处可归。漂若浮萍,身不由己。” 傅偏楼道:“放不了的纸鸢,要来也无用,随它去。” 他言语带刺,谢征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没有作声。 傅偏楼有些不快地将纸鸢收起,过了片刻,谢征才低低道:“我给它新系了线,不要紧了,能放。” “万一线不够牢,又断了呢?” 一想起他方才说自己像这傻老虎,傅偏楼就下意识地呛声。 “……那就找回来。” 谢征不知在想什么,闻言不假思索,“再系一次。” 傅偏楼一阵无言,觉得跟个纸鸢较劲,真有够蠢的。 于是就此止住话头,不了了之。 这个任务者也不是什么蠢货,却时不时会像这般,认真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念及过往种种,傅偏楼不知这回谢征又打算折腾什么,干脆一挥手: “没什么,把你的人安安稳稳带回来,别半途失踪就成。” 这句话本也是玩笑,他从不觉得凭谢征的本事,会出什么岔子。 交托对方的责任,没有一样完成不了过,仅就此而言,算是他今生最为仰仗信赖之人。 却不想一语成谶。 …… 指尖一颤,传讯纸鹤在灵力涌动中化为齑粉,纷纷扬扬撒了满身。 傅偏楼却恍如未觉,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神情凝滞,血液冻结。 好半晌,他才寻回意识,想起方才下属禀报的噩耗—— 深陷荒原,生死不明?谁? 谢征? 怎么可能,他脸色阴晴不定,无名的乱子不过是在荒原外围,一条灵脉被人盯上罢了。个中关节他早就暗地遣人打通,谢征只用往返一回,前去确认便可。 这一趟不说毫无风险,也该手到擒来才对。 甚至他还别有用心地算好了时日,待人归来,定要上山一叙。 按脚程看,回来那会儿正值中秋,清云峰顶适宜赏月,恰能借故相邀。 可如今呢? 耳边似仍回荡着纸鹤里那慌忙的一句话,深陷荒原、生死不明,生死不明…… “哐当”一声,桌面茶盏四仰朝天,茶水洒了一地。 傅偏楼胸口剧烈起伏,瞧着这片狼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起身太过仓促,撞翻了桌角。 他按住眉心,试图平复心绪,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决堤般击拂而来,想什么都不得章法,愈发急躁下,眼前竟腾起缕缕黑雾。 【怎么回事?】 魔的声音骤然响起,【傅偏楼,你在害怕?】 “害怕?” 傅偏楼一怔,随即嗤之以鼻,“胡言乱语。这世间有何物值得我怕?” 【是么……】 魔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那个任务者,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 傅偏楼蹙眉,他被柳长英禁足在清云峰,什么都做不了。 除了派无名的人去荒原找寻,还指望如何? 【说得也是,是我多此一问。】 轻飘飘地应完后,魔又开口,傅偏楼总觉得它语气中带着莫名的煽动。 【一个好用的任务者罢了,就算当真有何不测,换个主事便好。我看,以前你常用的那个叫杨不悔的家伙也挺不错……】 “谢征还没死。” 傅偏楼打断它,先前那股失措的情绪再度浮上,搅得他心神不宁。 阖目调息片刻,他收敛了失态,眸色沉定下去。 掐诀点上空白笺纸,纸鹤飞起,细细将安排吩咐下去后,傅偏楼拂袖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谢征之于他,算什么? 方便行事的棋子、颇有默契的同盟、最不可信任的任务。 就如魔所言,这样的家伙,死掉也无所谓,不如说反而该松一口气。 光是他的存在,就会不断地令傅偏楼回想起曾反反复复落入囹圄、匍匐人下的那几辈子,领略到自我的无能、可笑,和软弱。 天道使他徜徉在看不见出口的轮回中,折腾出这荒唐的一出戏,傅偏楼已懒得追究背后成算。 对他来说,活着只是活着,有一天算一天。 所做的一切,不过为了让自己过好一点,毕竟他怕疼、怕苦,厌恶受制于人。 但这些东西都是可以忍受的。 呆在清云峰上,等待着传讯的日夜却令他逐渐难以忍受。 分明是平日里见惯了的一成不变的风景,高不胜寒的峰顶,到了秋日,抬眼便是苍凉的天与云。 强烈的孤寂,忐忑,不安,空空如也。 按捺到第五日,无名仍然未能传来任何消息。 傅偏楼在水潭旁的松石前枯坐半宿,晨曦撒落肩头,柔柔扫过被夜露沾湿的衣襟。 余光触及,他不禁想起,为了避人耳目,谢征总趁此刻上山。 从阵中走出,穿过松涛掩映的小径,敲开他的屋门时,肩颈也会洇出相似的痕迹。 这么想着,他缓缓起身,步入山后禁地,提枪去找了柳长英。 一场与其说比斗、不如称作以命相挟更为合适的混战,最终,傅偏楼如愿以偿,拖着伤重的身体被放下了山,马不停蹄地奔向荒原。 他不明白自己是在做什么,简直像被另一个人夺舍了似的,冲动而疯狂。 不眠不休,冷醒到精明地追查、搜寻,不放过毫末线索,跟着来到一座藏匿偏僻的秘境中。 看到倚在宫殿角落,浑身是血的青年时,傅偏楼头顶吊了许多日的利刃差点落下,浑浑噩噩的眩晕之后,他近乎无意识地扑了过去,扣住对方温热的手腕,死死抵住脉搏。 指腹下是活生生的跳动。 傅偏楼这才抽了口气,后脊连同掌心都是冷汗。 他在害怕,无可否认、无可辩驳。 他害怕这名任务者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再也不能回到清云峰,与他说话。 他从不知天底下有这等宛若焚心的感觉,不是因自身处境而起的惶恐,而是因另一个人的安危生出的牵挂。 ……太可怕了。 待那双黑眸睁开,望进他眼中时,傅偏楼哆嗦地咬住下唇,太可怕了。 魔在耳旁低喃,像是憎恨,又像怜悯: 【由爱故生忧, 由爱故生怖……】 【傅偏楼,】它哈哈大笑,【你完了啊!】 【这家伙是什么人,你也敢喜欢?告诫过你多少遍,任务者居心叵测,在你被些许假意钓上钩的那一刻,注定是自寻死路!】 傅偏楼呼吸急促起来,他盯着左腕上那根失而复得的红绳,心底缓缓坠沉。 原来他真的像那副纸鸢。 被系上线,就逃不了了,彻底栓死在谢征手里。 却还无怨无悔。 难怪十次轮回,都以惨败收场。 任务者,就是这般一点一滴收紧猎网,将他勒死的吗? * 傅偏楼会下山来寻他,着实出乎谢征的意料。 对方踉跄跌在怀里,紧紧攥住他的手腕时,谢征甚至错觉傅偏楼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然而,那张形容昳丽的脸再度抬起时,浮现的神情却无一丝软弱,淬了毒般阴沉。 “你到此地来干什么?” 轻蔑的问话,仿佛居高临下地斥责属下,“那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胡乱无事生非。要不是柳长英忽然让我下山历练,顺道过来看看,你打算困多久?” 他不提还好,一说,谢征也想起先前的经历,脸色一变。 “……不多久。” 轻轻推开傅偏楼站起身,他的嗓音寡淡下去:“阵法我已破了,聚集的妖兽皆数斩毙,再养数日伤就能出去。” “真威风。”傅偏楼冷笑,“如此厉害,怎会落入这般境地?” “便要问你了。” 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纹着青花的小瓷瓶。 瓷瓶并非凡物,瓶口封着不令药力逸散的灵符,本身就价值不菲。 可相比起里边的丹药,简直不值一提。 “我是追着这个,才会误入秘境。”谢征低声道,“前来荒原的路上撞见的。” 准确来说,是无名成员暗地准备进献给附近世家家主的宝贝,却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引得一场混战,他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更何况,他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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