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平息的,他绝不容许就此落幕。 还没完,他的手里,还剩着筹码—— 于是,彼时彼刻,他发疯般对着半空自言自语,说:“不系舟,我知道你还在。” “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云消雾散,过去的一切全部明了,飘摇的意识缓缓落定。 这里毫无疑问是问剑谷,重启的崭新轮回。 是他亲手挣来的第二次。 睁开眼,谢征直身坐起,扶住残留着隐约胀痛的额角。 “清规,你醒了?” 耳边响起的,是道惊喜而又忧虑的温润嗓音:“感觉怎样?可还好?” 是宣明聆。 谢征摇了摇头,示意无事,看着面前眉心轻蹙的道修,不禁想起前生中,因他不曾去到问剑谷,反而有意避让开“主角”的行踪,对方已在无知无觉中身殒。 心头掠过一丝冷意,他凝视着宣明聆,更加清醒,哑声问:“宣师叔,傅偏楼在哪?” 像是猜到他会这么问,宣明聆叹息一声。 “是仪景带你回来的,可离开幽冥后不久,他便不知所踪了……抱歉。” 彼时,谢征昏迷不醒,又兼在幽冥呆了太久,快到时限,众人急着出去,根本来不及多想,更猜不到傅偏楼会骗他们。 待安置好人,蔚凤才品出些不对来,疑心去找,却发觉已人去楼空。 “不追想过设阵去寻,但连不上气机,通讯木雕也被他留在了房里……可见是铁了心要走。你睡了整整三日,这三日里,我们不曾寻到他半分下落。” 说着,宣明聆嗓音渐沉:“清规,你们见到天道与不系舟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说来话长。” 谢征披过衣衫,屈指掐诀,转眼便装束齐整。他自枕边拾起化业剑,瞥过眼带焦急的宣明聆,垂眸道:“待我回来,再与师叔细说。” 宣明聆诧异:“去哪儿?你知道仪景在何处?” “我一人过去便好。”谢征道,“师叔可信我?” 他与宣明聆定定对视,片刻,后者低声问:“没有勉强?” 谢征微微笑了:“嗯。” “……好。”宣明聆松了口气,神情郑重,“既然如此,我自然信你。其他人那边,我会告知。” “快去快回,你与仪景都是。” 点点头,谢征转过身,推门而出。 他不曾御剑,沿着山路,径直下到登天桥边,穿进晨曦中青翠葱茏的竹林。 “在做什么?” 身后,空灵缥缈的嗓音传来,谢征动作一顿,转身见礼:“师父。” 无律怀抱长笛,倚在竹旁,像是想起什么,朝四下探看几眼:“从前,你与仪景好似常常在此对练。每月月初来着?” 闻言,谢征稍有意外:“师父知道?” “弟子之间切磋,为师当要瞧瞧,孰强孰弱,教授的东西掌握几何。” 长笛在肩头一敲,无律目光飘远,“不过,那会儿我不常留在问剑谷,不知你们胜败如何。清规,你说一说。” 谢征平静道:“我是他的师兄。” 问剑谷以实力为尊,拜入门下那一日,他既领受长序,就得肩负其责,早有觉悟。 “师兄强过师弟,理所应当。倘若有朝一日我输了,便不再配当这师兄。” “……看来是没输过。” 无律低眉一笑,“那么,这次想必也不会输?” 轻轻颔首,谢征折下手旁一根青竹,收进袖中:“师父放心。” “去吧。把那胡乱折腾的混小子带回来。”葱玉指尖抚过长笛,无律叹息般地说,“为师在谷中等你们。” “清规……你的师弟,就交给你了。” 谢征眉眼沉静,不见分毫顿挫犹疑: “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从问剑谷,到清云宗,只是眨眼之间。 几块灵石扔出去,峰顶的暗阵随之亮起,谢征从中走出,但见松影摇曳,水波粼粼,仿佛也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沉凝压抑,万籁俱寂。 石径的尽头,站着一道等候许久的人影。 四目相对,一瞬无言,怔然不可自拔。 像是前世许多回那般,谢征沐浴着淡薄的晨曦,肩头洇开水露的湿润,迎向矗立在门前、眼神一错不错的傅偏楼。 又像是今生无数个寻常的早上,傅偏楼踩过山路草叶,推开院门,恰逢谢征晨练收剑,化业在半空挑出满月也似的华光。 前世今生于这一刻交错,边界模糊不甚明晰。 “……傅偏楼。”谢征缓缓说,“你在这里。” “谢征。”傅偏楼却问,“你为何要来?” 他神情平静之至,语气带着几分冷嗤,是这辈子谢征从不曾体会、而上辈子又谙熟无比的疏离。 可五指不觉死死收紧,指尖不见血色,用力得惨白。 则是上辈子不能知悉、而这辈子一目了然的挣扎。 谢征淡淡发笑,视线落在对面的长枪上。 那并非天问,而是镇业。 傅偏楼在想什么,昭然若揭。 “因我曾应过你。”他答道,“哪天你若要做错事,便由我这当师兄的来管教。” “错事?” 傅偏楼念了一遍,摇摇头,“我不觉得错。” “有什么不好的?不系舟应当都与你说了,此后,我成为天道,守着这方天地,你回到故乡,与家人重逢。没有谁会死去,前人遗志得偿,后人不再受魔患要挟……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还是说,”他竟调笑起来,“你舍不得我么?” “但是谢征,凡人夫妻,白首到老尚且只有几十年,你我之间,已得长足相伴,两心无间。我知足了,你也莫要执着。” 说到最后,近乎无情的寡淡。 谢征半点也不为所动:“你若当真这么想,又何必费心强留下那些记忆?” “…… 交谈时,他们皆心照不宣地稍稍避开了前生之事,乍然被点破,傅偏楼一时分不出是喜是悲,神色变换不定,半晌才哑声道:“你果真都记得。” “既然记得,我便要问了。”他说,“擅自倒转轮回,又将你再次招来此界,不系舟在打什么主意?” “是我的主意。” 谢征道,往前走出一步,“是我让不系舟带我回来的。” 这番话打碎了傅偏楼最后一丝寄望,他捂住眼睛,喉中发出细碎不成调的声响,仿佛看了个了不得的笑话,而自己便是笑话本身。 “为什么要回来?”他的语气逐渐激烈,“为什么不好好呆在家里,还要淌这浑水?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所期望的吗!” 谢征止住步伐,好似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尔后道: “或许是,舍不得你吧。” 他应了方才调笑的那番话,傅偏楼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呆呆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陡然飘忽出声:“谢征……我很害怕。” 他一边说,一边将镇业枪向前挑去,横亘在走来的谢征面前。 有时候,傅偏楼觉得自己像荒原上一种寄生的藤萝,以血肉为食,死死攀附在寄主身上。 那种藤萝是很漂亮的,枝叶晶莹剔透,容易招惹瞩目。同时又很脆弱,仅有微薄的灵智,不依靠宿主,就无法存活。 有些妖兽便被其迷惑,主动将它养在身边,一点血肉而已,凭它们的恢复力,很快就能长回来。 可它们不知道,藤萝不仅仅只吞噬血肉,还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汲取妖力。 失去妖力,妖兽几乎就没了半条命,而这时,还不会被放过,好看的枝叶围剿勒紧,汲取着最后一点声息……直至尸骨无存。 藤萝会很伤心,不知为何,所依赖的强大宿主居然没了性命。它只不过和以往一样,要了些许血肉作为供养而已。 全然不明白,是自己的本能害死了对方。 有些东西,无论外表如何光鲜,生来就是灾祸。傅偏楼害怕,自己也是这样的东西。 “我怕你离我而去,”傅偏楼深吸口气,说着,握紧了枪柄,“但我更害怕……你为我留下来。” 十年前,谢征将他推出秘境时,他便在想了。去幽冥前爆发的那场争吵里,瞧着对方坚定不移地用锁链拷起自己时,这种心情到达了顶峰。傅偏楼一直在想,不得不想。 倘若没有他,谢征会过着怎样的日子? 有深爱的家人,有平稳的生活,有自己的规划。一切都在变好,而他,把这些变得一团糟。 世人只见问剑谷谢清规,以三灵根之资直追天灵根,剑术卓绝,又得到传承,意气风发、傲视天下。 可谁又知晓这背后如何汲汲营营,为此付出多少心血、承受多少苦痛?一日抵十日地独自度过多少时间? 别人炼气想着筑基,想着结丹,元婴已是一方逍遥老祖;而谢征从最初就清楚,这些远远不够。 他身处风口浪尖,倘若不迈入大乘,其他皆是虚妄,从来就没有停歇的余地。 倘若他不曾将贪欲的感情宣之于口,倘若有足够的时间能徐徐图之,对方又怎会仓促地落入心魔囹圄,为之折磨不休? 是他一直在逼迫谢征。 就像寄生的藤萝,即便无意,也逐渐令寄主落入绝地。 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个人,前世今生都一样,想着要对他好,觉得怎么珍之重之也不为过。 可到头来却发觉,对谢征最好的,就是没有他的出现。 所以…… “已经够了……一切早该结束了。” “谢征,”傅偏楼咬了咬嘴唇,神色渐渐沉了下去,“再来一次也一样,我会杀了你,送你回家。” 谢征瞧着他,并不生气,只垂下眼,一点墨渍般的小痣轻轻掠走。 “——你做得到的话。” 242 救赎 道是无晴却有晴。 修道中人, 切磋对练皆是寻常。 往日里,谢征不时也会与傅偏楼交手,一枪一式, 巧劲暗回, 全都谙熟于胸。 可没有哪一次,扫来的枪尖会这般锐利, 吞吐的灵流席卷着锋芒, 半分不容情地瞄向要害, 辛辣狠绝。 这是认真的生死相搏,至少,傅偏楼打定主意要置他于死地。 险之又险地避过又一记杀招,代价是耳鬓边的发丝斩落些许,差一寸便会擦伤眼尾。 飘然后撤,谢征不疾不徐,傅偏楼却说不出地焦躁起来。 “为何不动手?”他咬牙道, “你不是要阻止我么?剑气这样软绵绵的,凭这就想大放厥词?我倒不晓得你是如此只会搬弄口舌的人!” “急什么。” 谢征右手始终搭在腰间悬挂的化业剑鞘上,感知到主人的危机, 剑刃发出阵阵长吟,连带着周遭空气都开始升温,仿佛燃起了无形的白焰。 他眯了眯眼,傅偏楼的枪术着实了得,并不像从前习剑那般, 总会亮出不得关窍的空门。历经数十辈子的打磨,收发自如,圆融如意,更遑论手上握着的, 还是仙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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