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丹。” 谢征盯着傅偏楼的眼睛,“我以为,成玄死后,你便不必再炼制它了。” 以血肉凝就的丹药,光是想想怎么来的,他就觉得手里的瓷瓶在灼烧。 “偶尔。” 傅偏楼挪开目光,“有了它,行事会方便不少。” 这样轻描淡写的态度几乎瞬息点燃了谢征心中的怒焰。 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傅偏楼忽而想到什么似的:“对了。” 目光在瓷瓶上一掠而过,像是觉得是个好主意般,他眼眸微亮。 “我记得,你是杂灵根?” 谢征的修为从不落于他后,久而久之,傅偏楼差点都忽略了这件事。 而此刻,他重新忆起,这是天资差劲的任务者,不,天底下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诱惑。 是将一个人留在身边,最好的恩惠。 “既然你拿到了,这瓶就是你的。” 傅偏楼努力让自己显得不以为意些,“等回清云宗后,我再为你炼制几炉,洗得彻底些……” 谢征蓦地哂笑。 他说不清积蓄在心头,沉沉欲倾的情绪因何而起。不仅仅是愤怒,时不时还夹杂着尖锐的刺痛,宛如火中崩碎的锋利铁片。 掌心瓷瓶为灵力缠绕,化为灰烬。 迎着傅偏楼错愕的眼神,谢征只冷冷道:“我不需要。” 他其实想问,为何不多爱惜些自己的身体? 也想问,知不知道这么做很危险,容易招惹他人觊觎? ——这回的意外里,他便遇上了一个追着所谓神丹而来、想要探明炼丹药方的修士。 对方是炼器世家出身,兴冲冲地告诉他,这或许是传闻中的上古血脉,无垢道体。 令世人趋之若鹜的极好材料。 不难想象,倘若傅偏楼被他发觉,可能会遭遇怎样的事,尽管那人看上去并无恶意。 质问的话到了唇边,却无法出声。 因谢征蓦地察觉了不对:那些话听上去,比起叱责,更像是担忧。 平心而论,这桩事傅偏楼做得很小心,就连他也是至今才发现。 在眼下修为还算不得多高的时候,神丹的确是一大助力,与所得之利相较,冒的风险不值一提。清云峰又不是谁都能上去。 再者,傅偏楼也非心中没数之人,年纪虽不大,手段却很老辣,他素来放心。 所以,为何他会这般生气? 实在反常。 谢征厌恶这般不受控制、失却冷静的感觉,容色沉得厉害。 “……” 见他如此,傅偏楼顿了顿,侧过脸去:“那就算了。” 像自以为是的天真仰仗被毫不留情地打碎,他脸上一片空白,很受伤的模样。 幽微的心绪稍纵即逝,不过眨眼就消散了,快得仿佛错觉。 但谢征瞧得很清楚。 犹如惊蛰乍然哄响,分辨不出怜悯亦或疼惜,心底难以欺瞒地震颤。 他陡然明白了什么,不可思议、无法接受。 这人是他的任务目标,写于一本书中、与他并非同一个世界的存在,不该投射任何感情才是。 太荒谬,太不应当。 于是万般思绪,藏匿无声之中,恍惚懵懂地有了意识,但临到头来,谁也没敢承认、没能说出口。 越是在意,越要深埋心底。 越是珍重,越会自作主张。 走到最后,分明忘乎生死同赴幽冥,却仍不知彼此心意。 从天道书那里得知真相后,傅偏楼的心弦彻底崩塌。从幽冥出来,他模模糊糊地问了谢征一个问题。 他问:“谢征,我有时想,倘若当年我没有逃走,而是与你一起在永安镇住下,会怎样?” 倘若当年,他们并非那般,在最糟糕的时候冲突地相识,以至于后来每一回独处,都仿佛短暂的搏斗与撕咬,会怎样? 至少,应当比如今稍微平和、坦率、柔软一些,而非充斥着怀疑、猜忌、隐瞒。 和求而不得,出口之前便已踟蹰吞声的妄念。 谢征愣怔出神时,没有一丝防备。 因而傅偏楼轻而易举地得了手,将他迷晕、带到早早准备好的暗室中,囚禁起来。 找寻留存住记忆的办法,费了他不少功夫,在一切安排妥当后,傅偏楼带着投奔他的老贝壳,来到那处暗室。 被锁住灵力的谢征站在桌旁,如同一只受缚的名鸟。 傅偏楼既悲哀,又忽然难以言喻地高兴起来。 他想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情景,觉得自己像疯了。 他要放这只鸟回家,他要结束这错误的一切。 这或许是他所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会令谢征欢喜的事情。 “傅偏楼。” 出乎意料的,谢征嗓音虽冷,神色更多的却是复杂,而非憎恶。 他唤了一句,尔后问:“这样关着我,有意思?” “嗯,没意思。” 傅偏楼想,自己约莫是笑了,“所以,我送你走。” 如想象中的无数次一样,他抽出镇业枪,没有犹豫,极端冷酷地刺穿了谢征心口。 那是傅偏楼所见过最为可怖的鲜血。 令他即便早有准备,也不禁眼瞳收缩。 但他仍如设好行动的木偶那般,展臂将对面落倒的身体捞住,尽可能轻巧温柔地放在床上。 谢征的神色已然涣散了,却仍定定望来,嘴唇张合,像是想说些什么。 “你……不要……” 不要什么呢? 傅偏楼没有想下去,他已经没法回头了。 “嘘,不疼的。”他喃喃着,“我让老贝壳给了你一个好梦。” 谢征惨白的脸颊和紧蹙的眉峰,令傅偏楼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初见的那一天。 那个少年也是如此,脸色惨白,漆黑双眸幽深地盯着他。 他记得那时滚烫的眼泪,还有不甘的质问——“为什么是我?” “我有需要照顾的家人,有计划好的人生,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傅偏楼闭了闭眼。 没关系,他在心里轻轻说,回去以后,你什么都不会记得。 你可以照顾你的家人,走在计划好的人生路上,完成非做不可的事情。 虽然他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世界,也再不能插足。 但怀抱着这些记忆,以这样的心情迎来终末,于他而言已是一种奢侈。 “谢征,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他几近温柔地注视着谢征,以从不敢明摆的、贪恋的眼神,描摹过五官的每一寸。 老贝壳犹疑地问:“小主人,这真的好吗……”傅偏楼已然听不进去。 静静地看着,慢慢地,再听不见半点声息。他才探出手,轻轻触碰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面颊。 不复温暖,比他还要冰冷。 谢征死了。 像是麻木的感官终于有了知觉,心底骤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痛楚。 太苦太痛,逼得傅偏楼情不自禁地垂下脸。 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在谢征未曾展开的眉心,沿着眼窝滑到眼尾,拖曳出长长的水痕。 就好似死去的人也在哭。 直到此刻,傅偏楼才敢放任自己宣泄些许心声。 “对不起,”他伏在谢征耳边,对着不能听到的尸身低低说,“……我爱你。” 从始至终,你都不知道,也无需背负这沉重的感情。 真是太好了。 240 声音 了结前夕。 从石窟走出, 映入眼帘的,是霜雪也似的鬓发。 湖心端坐的人影听闻动静,朝这边望来,深秀的眉目, 墨黑的眼瞳, 嗓音带着毫无情绪的平淡:“好了?” “……”傅偏楼没有应答。 掌心不自觉攥紧镇业枪的枪柄, 触觉刻入魂魄地熟稔。 送走谢征后, 剩下的一段日夜里, 他几乎时时如此,片刻不松。 傅偏楼所放在眼里的东西不多, 一旦属意, 就是砍断手指都不能叫他放开。生怕转一转眼,有关那个人的记忆便如风吹柳絮雨打浮萍般,轻而易举地烟消云散。 可终究还是忘却了。 轮回倒转,镇业枪矗立在清云宗禁地, 守着不见天日的前尘往事。他则变回懵懂无知的幼童, 开启重复了第十二次的人生。 无数画面在识海中不断翻滚,仿佛隔了很远,又好似就在昨日。 身心俱疲,只剩茫然与仓皇, 傅偏楼无言地倚在石壁处出神许久,才勉强养回些说话的力气。 一开口, 声线喑哑得连自己都快辨认不出。傅偏楼盯着对面容貌年轻却白发苍苍的男人, 眼神一瞬锐利:“为何你会知道?” “你究竟, ”他顿了顿,语气微微复杂,“算是什么?” “——柳长英。” 男人神情无波, 一如既往的漠然,比起活人,更像是一样物件。 从幽冥离开后,傅偏楼去往清云宗,欲夺镇业枪。 他本已做好大打出手的准备,却不想步入禁地,看见柳长英,对方半分意外也无,径直转身,领他走到镇宗仙器之前。 像是早早知晓,这里埋藏着他割舍不下的一段记忆。 迎着傅偏楼戒备打量的视线,柳长英缓缓启唇:“不知道。” 他算是什么?他不禁也困惑起来,这个疑问,他从未思索过。 名为柳长英的道修? 坐镇清云宗的宗主? 听命于秦知邻的傀儡? 仅余半截的夺天锁? 无论哪一个,大概都不是眼前之人想要的答案。 “我只是记得,”柳长英说,“很久以前,你将重要的东西放在了这里。” “你记得?” 傅偏楼脸色微变:“莫非,你与我一样……” 不,他惊疑不定地望着柳长英,准确而言,是与魔一样,并不受轮回影响。 也对,就连转生为人的自己尚能断断续续地记起曾经,柳长英体内封存着天道的一部分,又怎么不可能留下记忆? 也就是说…… 傅偏楼眼神幽深:“不论今生前世,你都很清楚以后会发生什么?包括我会反抗你、乃至最后毁灭这片天地……那为何不提前对我动手?” “为何动手?”柳长英反问,“你乃我的半身,我不会杀了你。”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除却这件事,天下再不值得挂心。 “半身么,”傅偏楼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我本以为,你是想重铸夺天锁。” 他们是夺天锁被斩断的两半,本该一体的存在。 器身乃他的血肉为主,柳长英为次;器魂则正相反。 过去,如非当年的仙境七杰插手干预,他的意识应当会彻底泯灭,神魂被柳长英吞噬,成就夺天锁的器灵,彻底夺天。 但在那之前,他先一步逃了出去,有了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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