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事……原来这是傻事。年幼的大公子边吃着冷硬的点心边想。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愿去争。 直到—— 周霖微微恍惚,一瞬间,她仿佛又变成了那位废物大公子,遇着了一位愿意正眼看他、怜他,救他脱离苦海的姑娘。 姑娘来府上作客,瞧见年纪不小的大男人被一个仅有十来岁的少年骑在身下当马,跪伏着只需用臂肘前行。 娇贵的锦缎受不住,划得破破烂烂,男人的胳膊和双腿也被粗糙的石子磨得鲜血淋漓,在地面拖曳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姑娘出声吓走了少年,大公子以为这就是结束,她却在面前半蹲下来。 漂亮的银钗玉环在发间叮咚脆响,衣衫上垂落的腰饰雕琢着精致瑞兽,华贵非凡。 一切都美轮美奂,可这一切都美不过那位姑娘。 对大公子而言,她不外乎是传说中的九天神女,他不由自惭形秽地低下头。 而九天神女朝他伸出手,干干净净的手,说—— 我记得你,这家的大哥。先前接风洗尘的宴会上,你奏过一曲箫乐,像在哭一样。 我说怎么回事,年纪轻轻愁绪这般怨重,看着温文尔雅的,怎么私底下被弟弟欺负成这样? 起来,我给你疗伤。 她或许只是随口一说,像她那般的人物,见过太多事,大抵是不挂心的。 可对于从没有谁记挂过、一向被看轻的废物来说,短短几句话,不外于久旱逢甘霖,灰暗的日子里洒入一束光。 大公子无药可救地爱上了她。 姑娘在道门的名声很不好,世人皆称她妖女,正派些的根本不屑与她相交。 但她实在太动人心,无数青年俊才被她迷得晕头转向,包括他的二弟——家里最受寄望的修道天才。 爱慕她的人数不胜数,大公子只是其中之一。 他不想当其中之一,他想要姑娘为他停留。但普天之下,许多人想要她为之停留,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生平第二回,大公子想要去争,万死不辞。 平平无奇的长相、家世、修为,没有人认为他会被选中,他也一样。他不过是宛如癞蛤蟆仰望皎月那般,痴痴地一昧付出。 然而命运就爱如此玩笑。 ——他居然争赢了。 于是再无人敢轻视、嘲笑他痴心妄想,所见皆恭敬相待,懦弱化作斯文、胆怯变成守礼。 美人在怀,他从狼狈的过去中脱胎换骨。 得胜的滋味太好,好到几乎颠覆大公子前半生所受的全部苦楚。 他这才明白,人是可以做傻事的。 哪怕看上去是无稽之谈,哪怕不择手段、苟且营生,哪怕谁都觉得他疯了,也甘之如饴。 只要最后……他能争赢。 千秋万代,悠悠众生之口,他将不朽。 …… 短暂的失神后,周霖扶着额角,长出一口气。 她望向屋内的八仙桌,上边摆着本古旧的书册。 “周启,”她说,“我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对于妹妹的话,周启从不敢轻率,更何况她郑重地直呼了他的名字,登时容色肃穆:“什么?” 周霖赤足走到桌前,抚着那本书册,尔后,从中抽出夹着的一张黄纸来。 黄纸上,是道勾画仔细的符咒,墨色尚新。 周启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是这道咒法出了什么问题么?” “不,”周霖摇头道,“当年,应谢征所托,即便他后来命牌熄灭,我也不曾放下过。十年费心钻研,终才寻出解咒之法,不会有错。” “那?” “你也听琼光说了,他没有死,这东西竟然还能派上用场……” 声音略略发抖,周霖眸光透出几分惆怅、几分欣慰,还有些别的什么,一时百感交集。 看她如此,周启愈发糊涂了:“嗯。不是说好,明日一早就去寻他,将这个给他,好了却一桩心事?” “我等不及了。” 周霖转过脸,低声道,“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心里安生不下来。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寻他,给他解咒。” “……” 周启一顿,诧异地看了她两眼,见她神情坚定,不似玩笑,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好,”他哑声说,“我陪你一起。” 222 断舍 他比谁都清楚。 不过五更天时, 谢征就醒了。 他才歇下不久,神思倦懒,略一垂眼, 傅偏楼就蜷缩着睡在手边。 长睫在脸颊投下柔软阴影, 像是雏鸟新生的细碎绒羽, 随着呼吸轻轻发颤。 里衣领口拗得松松垮垮,从谢征的角度, 能瞧见痕迹暧昧的颈项、凹陷的锁骨,以及其上以线绳串就的两枚玉牌。 一明一暗, 是他们的命牌。 床边帷幔昨晚被乱中扯掉了半边,侧首便能将室内情状尽收眼底。 铜炉里的安神香已燃尽, 桌上烛火却还未熄, 夜阑人静, 灼烧的细微动静侧耳可闻。 谢征静静看了半晌, 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何种感觉。 只出神地在想——天底下憾事许多, 独独这个人,他负不得。 也不愿负。 无声无息地摘下命牌, 一并在掌心化作齑粉。 他替人理了番凌乱长发,又掖好被角, 捡起堆叠于地的一件外氅, 披在肩头下了床。 本是意图点香,走到半途,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击声。 “谢征,我是周启。”清澈的少年嗓音隔着门轻轻问,“你醒着么?” 周启? 谢征思量片刻,掐诀收拾好衣物,便脚步一错, 前去开了门。 身着道袍、长大了许多的清秀少年怀抱一只白兔,神情沉沉地抬起脸。一人目光相触,首先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周启开口: “这么晚过来打搅你,失礼了。但有一事想早些告知,可否方便?” 没了阻隔,瓢泼大雨哗哗的响动清晰可闻。 怕吵醒屋里熟睡的傅偏楼,谢征掩好门,并不言语,只略略颔首。 周启见状,心领神会,朝外瞥了眼:“借一步说话?” 三人皆有修为在身,雨水不侵,一路走出弟子舍,下到竹林边。 这般情形令周启横生一股熟悉,他歪了歪头,低声自语:“问剑谷里,我不常来此处,上一回还是十年前……当真久违了。” 他一说,谢征也不由想起彼时,眸色稍稍柔和。 “承你们的情。”他道,“倘若当初没有那道咒印,我怕也回不来。” “你安然无恙就好,”周启说,“就像霖霖所言,秦知邻一样是我们的敌人,帮你,就是帮我们自己,不必客气。” 谢征不置可否,转而问:“闲话少叙,你们半夜匆忙找我,是有何事?” 不等周启解释,他怀中的白兔一跃而出,抖抖毛皮,化作额生双角的俏丽少女。 少女面貌与周启极为相似,只多了几分妖异和骄矜,她微昂起下颌,从怀里抽出一张黄表纸塞过去,吐出一口气来:“给你。” 谢征目光在纸上顿了顿,移向她:“这是?” “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却也言出必行。” 周霖冷哼一声,借故遮掩面上羞赧般扭过脸,“从前答应过替你解咒,喏,拿去吧。” 这下,谢征着实有些惊讶。 他与麒麟兄妹相交并不深,起初也是孽缘,未曾想过一句话能令他们惦记这么久,甚至在他“死”后都没有放弃。 轻飘飘的一页纸,重量却极沉,叫他一时无言以对。 “怎么?” 见他沉默,周霖误解了意思,瞪大眼睛置气道,“莫非怕我在里头动手脚?” 谢征一怔:“不……” “那为何不赶紧解咒?你还想被窥心之法折磨多久?” 周霖咬着唇,又一跺脚,恨恨转身,“算了,反正东西给了你,我问心无愧,你想怎样都行。周启,我们走!” 周启没有动,谢征则缓缓一叹。 他们表情微妙地古怪,周霖眉心一蹙:“干什么?” 摇摇头,谢征垂眸瞧向手中黄纸,似乎很为难:“劳你这些年费心。只是我不通咒术,看起来与天书无异,谈何解咒?” “霖霖,”周启扯了扯唇角,“做到这个份上了,你害羞什么?麒麟咒术,当然以麒麟血脉解开最好最干净……送佛送到西,你来吧。” 谢征也随之一笑:“劳烦。” “哦……”周霖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慢吞吞走到谢征跟前,撇撇嘴,“那行,你低头。” 她鼻尖浮着细细水珠,不知是被雨洇湿,亦或出了汗,“识海不要抵抗,我的修为只有半步化神,你若有何动作,魂飞魄散都是轻的。” 谢征应了一声,依言俯身。 他长发未束,自肩头披散垂落,犹如一道乌瀑,遮住半数颜色。 周霖咬破食指,正欲在他额心画咒,忽听他轻声问:“我回来的事情,是琼光师弟告知你们的?” “废话,不然呢?” “如此,”谢征道,“兽谷秘境中,秦知邻妄图趁我心魔不稳时夺舍的变故,也当知晓了。” “你想说什么?” 莫名其妙地剜了他一眼,周霖呵斥,“集中精神,还想不想解咒了?” 她沾着血的手指已贴上谢征额头,眼底骤然迸发出一阵奇异光彩。 然而下一刻,却被攥紧手腕,扼住咽喉,天旋地转,死死摁在了地上。 “我是不是看上去很好骗?” 谢征敛去面上笑意,冷淡唤道,“……秦知邻。” “呃……咳咳!放、放开!” 合体期的威压重于千钧,周霖狼狈地溅了满身泥水,脸颊苍白,不可思议地挣扎起来:“你在说什么……什么秦知邻……” 她汪了泪水,红着眼眶瞪着谢征,看人全然没有动摇的意思,又艰难喊道:“周启……哥哥!救我!” “……霖霖。” 周启在她前面半蹲下来,脸色没了掩饰,万分阴沉难看,“夺舍失败,当魂飞魄散。” 周霖神情一僵。 他伸手抚过妹妹冰冷狼藉的脸颊,嗓音嘶哑:“在我们的认识里,秦知邻已经死了。施咒者既死,咒术自灭,何来解咒一说?” “霖霖,”他顿了顿,眼神一厉,仿佛要剥下少女楚楚可怜的表皮,刺穿底下污糟的灵魂,“不,父亲。” “你一早就打算好了……要霖霖当你走投无路时的容器,是不是?” 很早之前,他就在想这个问题。 他与周霖究竟为何能逃避毒手,从三百年前一睡不醒,活到今日? 那人连深爱的妻子都能利用,丧心病狂之至,又怎会顾忌些许血亲之情放过他们? 会相信一切都是巧合、是幸运的天真,周启在幼时就丢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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