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捂住脸,妄图遮掩住面上的狼狈,却被一根一根掰开了手指。 “傅偏楼。”谢征道,加重了语气,“你看着我。” 许久不曾听到对方以全名相称,傅偏楼身形一颤,颠倒间,恍惚又回到过去对人言听计从的那些时候,下意识顺从地抬起眼睫。 谢征定定看着他,眸底映出一张惨淡的脸。 像是有些头疼,他问:“你在想些什么?就这般怕我知道?” “怎么不怕?” 傅偏楼哑声说,“早知会让你晓得,我倒宁愿不曾做过那些傻事……” 魔曾不止一次地说过,他犹如一潭泥沼,只会拖着人不住往下陷。 愈是爱重,他就愈是恨不得回去掐死那个对谢征步步紧逼,企求垂怜的自己。 这个人已连性命都给过他两次了……他不能不怕。 怕他真如泥沼,将本该端坐云上之人拽落无底深渊。 谢征问:“什么傻事?” “……”傅偏楼说不出口,闷闷道,“你明明知道!” “为我放灯祈福,便是傻事?”谢征蓦地冷笑起来,“既然如此,犯傻就犯了——” 傅偏楼不明所以:“什么?” 他呆了呆,眼前人已继续往下走去,直至涉水,沾湿了衣袂。 谢征恍若未察,自袖中攥出一把红笺,撒向半空,“腾”地燃起漫天火焰。 水光瑟瑟,他转过身,淡淡道:“今日准备不周,莲灯明年补齐,你看可好?” 傅偏楼艰难地问:“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傻事罢了。” 谢征垂眸,也觉得自己心绪不平,恐是将人吓到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往常的平静。傅偏楼却执着地问:“什么傻事?” 他们相对着凝望好一会儿,谢征移开目光,轻声道: “……我先前听说,这镇上有个人,自十年前起,年年都来此放上成百上千盏同心连理灯。排场通天,为己却样样不求,只求死生不明的情人能平安归来。是不是一桩傻事?” 傅偏楼不答,咬紧了嘴唇。 谢征又道:“他等的人当真回来,听闻此讯,无以言表。十年一瞬,却令挂念之人伤神至此,想着聊作弥补,至少陪他放一回灯,为他祈一次福。却反倒惹他更加烦忧……那自然也是一桩傻事了。” 说罢,他不齿于这般剖白表态,自嘲地笑了一声。 傅偏楼这才明白方才他打算做什么,一时心口抽痛,上前拽住他的衣袖。 “我……” 为何会这样?明明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不愿伤到谢征的。 傅偏楼张了张嘴,喉咙一阵酸软,霎时哽咽出声,“我错了……” “……我也错了。” 谢征抱住他,错觉仿佛抱住了某样十分脆弱的事物,叹道,“总还当你是过去那样不经事的样子,想着该多照顾你、多费些心思,擅作主张,丢下你一人。” 分明,他也曾是被丢下的那个人,该比谁都清楚那种滋味才对。 “让你这么难过,是我的错。”他低低道,“往后不会了。” 裴君灵说得不错,他不该再固执下去,最后落得伤人伤己的地步。 傅偏楼听得近乎惶恐,惶恐之中,却又不禁尝到一丝抓心挠肺的甘甜。 他逐渐为之蛊惑,晕头转向,心底浮现出莫大的欢喜和贪欲。 伏在谢征颈后,他突然生出一个放肆的念头。 “你答应了,就能做到?” “自当如此。” “我不信。”语气比起叱责,更接近于撒娇,傅偏楼觉得自己像是毒蛇吐信,心怀不轨地引诱着猎物,硬生生放柔了嗓音,“之前答应我的,还不曾做到呢。” 谢征有些不解:“何事?” “兽谷秘境里,送走我的时候,你曾应过……” 傅偏楼缓缓抚过他的眉眼,指腹缓缓下移,一字一顿,“出来以后,任我处置。” 仿佛对接下来的话有所预感,谢征眸光幽深下去,沾染了夜色的暧昧:“你想如何处置?” “011在师父那里,今晚不会回来。” 傅偏楼微笑,按住谢征的唇角,俯身在指尖亲了一亲。 这一整日,他都觉得像活在梦中般,美好到虚浮,虚浮得令人发疯。 “师兄,弄疼我……我就知道不是做梦了。” 221 雨夜 甘之如饴。 傅偏楼名义上的父亲, 是位酸腐的穷书生。 许是自知骗来大家小姐下嫁,对着他娘总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任打任骂。 不过,独有一点怎么也不肯让步——家里那东拼西凑来的半柜子藏书是命根子, 就是穷到吃不上饭都不能乱碰, 否则定要发好大的脾气,乃至于动手。 他小时候最被允许的事情, 就是结束苦活后窝在柜前习字念书。 父亲不仅不会责骂他, 反而很高兴, 觉得虎父无犬子, 日后说不定能学出个名堂来。 那半柜子书里多半是常要考校的四书五经,但也混进了些不三不四的玩意儿。 时兴的话本子算轻的,傅偏楼甚至在其中翻到过描绘仔细的春宫图册、撰写香艳的下流小说。 因着被堂舅追逐的阴影,他对这些既无师自通, 又有些避之不及,惯来不喜与谁亲近。 每每观人欢爱, 写什么神魂颠倒、耽溺不醒,君王夜夜笙歌不早朝、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只觉得半是荒谬好笑,半是夸大其词。 皮肉相缠而已,不生厌烦腻味已是不易, 如何叫人念念不忘? 没有道理。 然而这世间, 确乎有些事不需要道理。 …… 沉香袅袅, 是早已熟稔的安神线香, 宁和渺远。 叩在后脊上的手指也很熟稔,不必着眼,便能一寸不落地忆起—— 肤色如雪, 温度则截然相反地温暖,指骨瘦削、修长,犹如苍松青竹,风雨不折,最能令他安心。 可此时此刻,却成了折磨的刑具,力道不轻不重,按住他就像按住一条砧板上的活鱼。 气息滚烫,仿佛要将血肉、骨髓、连同魂魄皆数化在一起。 傅偏楼闭了闭眼,睫羽一片湿润,发麻的耳根旁响起低哑的询问。 “难受?” 他摇摇头,不自觉地攥紧手下布料。 不难受是在说谎,他心里很清楚,其实有些痛苦。 痛苦也不尽然,尽头总缠绕着似有若无的愉悦。傅偏楼长于忍耐,却不知如何对付这种感受,想要发疯喊叫,唇边只逸出极轻的哽咽和喘息。 朦胧的视野中,抓着锦被的手背骨节凸白、青筋隐隐。 烙过血迹的红绳栓在手腕上,恍惚间锁链也似,牢牢困住他,不容许任何退让。 身不由己……竟可怕若此。 像是知晓他的恐惧般,另一只手伸了过来,交覆于上;与此同时,颈间被轻轻一吻。 那地方贴近脉搏,贴近犹如擂鼓的心跳。 他顿时得到难以言喻的安抚,嗓音略略变了调。 “……不难受。”迷乱之中,他颤抖地说,“喜欢的。” 痛苦也好,欢愉也罢。 眯起眼,傅偏楼模糊地浮起一个念头,只要…… 只要是这个人给的,这个人要的,无论怎样,他都甘之如饴。 就像他不会为己向上苍祈求半分垂怜,却唯独希望对方平安喜乐。 只要谢征好好的,他怎么样都可以。 * 夜忽急雨。 东舍屋外丛生的花草被打得七零八落,雨珠噼啪落在檐角,隔开一道幽帘。 幽帘之内,万籁俱寂。 从前处境艰难时养成了习惯,周启向来浅眠,被乱糟糟的叫声吵醒,一瞬就恢复了清醒。 他坐直身体,循声看向侧旁——那是周霖的床榻,与他隔了一道严实的帘子,瞧不见情状,只闻细碎哭腔,喊着听不出所以然的胡话。 “霖霖?” 周启下床走过去,隔着帘子喊她两声,不见应答。 他等了须臾,听见周霖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是“哥哥”,一会儿是“娘亲”,一会儿又是“求求你们不要”,不觉蹙紧眉心,一把拉开帘帐。 这些年里,他借琼光亲眷的身份入了问剑谷,已是个不折不扣的道修;周霖则作为他的灵兽豢养着,平素在屋里就会化作人身,眼下却不知怎么,变回了小小一只麒麟的样貌,爪子满床乱蹬。 周启抓住她晃了晃,提高声音唤道:“霖霖,醒醒!” “唔……嗯?” 麒麟懵懵懂懂睁开眼,瞧清面前灵秀稳重的少年道人,缓缓回过神来,“哥哥?” 她不解地瞥了眼天色,问:“怎么了?” 周启松了口气,闻言有些哭笑不得:“这话该我问你才对,方才哭哭啼啼的,吓了我一跳。被梦魇着了?” “哭哭啼啼?我?” 周霖不可置信地说完,低首望见自己的模样,又一愣。 她变回人身,觉得有点丢人地皱着眉,咕哝道:“好像是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 梦里,她不是她,而是一个修道家族里不受宠的废物长子。 身份高贵,灵根差劲,父亲嫌他丢人现眼,同父异母的弟弟们爱作弄他为乐。 唯有生母不厌弃他,却也因此愁眉不展,在他未及冠时便郁郁而终。 自那之后,他被欺负得愈发厉害,弟弟们看不起他,稍有不顺心,就寻他撒气。 父亲对此不闻不问,连仆从都喜恶意刁难,堂堂世家大公子,活得连府上的狗都不如,又生性窝囊,遇事只想着忍气吞声。 生母的尸身被挖出来羞辱,扬成灰烬,他除了哭喊求饶,什么也不会。 等到弟弟们看够了乐子离开后,才狼狈地一点一点从地上拢起骨灰,抱着那一小团不知是灰尘还是生母的东西哀恸而泣。 可怜又可悲。 周霖想来仍旧气急,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两拳——都做到这种程度了,好歹有些修为在身,搏一搏未必没有出路,死也好过受尽欺凌。 但她又莫名清楚,清楚懦弱之人的胆怯,清楚他灭顶的恐惧和畏缩。 隐忍、避让,如此就好,他们满意了,自会离去。 争也无用,只会令事情更加糟糕,不如不争。 大公子永远记得,儿时曾为取悦父亲,他苦苦打熬了数月的身体。 学着凡间习武之人的路数,硬生生以低微的修为在家宴上击败了天才弟弟,本以为会得到夸奖称赞,却被狠狠斥责,罚了禁闭。 因他正途不想,想不入流的旁门左道,身体一时强健不错,可耽误修为,比什么都要命。 拼一口气去争,争来的却是更深重的厌弃。 就连唯一体贴他的生母,也在禁闭偷偷送来吃食时望着他叹息,说,下次莫要做傻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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