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欲我瞒着他,可……” 他沉沉望着双手,“我该如何去说?告诉他,困住我的心魔里有你一份?倘若这样说了,他会是何种反应,我已不敢肯定了。” “但那不是你的错。”裴君灵摇头,“就算你认为是……清规,难道你要一错再错下去吗?” 一错再错……? 闻言,谢征眼底划过一抹迷惘之色。 “倘若当年,你将麒麟兄妹告知你的事情也知会我们,或许就不会走到那个地步,不是吗?” 说着,裴君灵的神色也有些苦闷,“这回呢?你不愿告诉他,是为他好、叫他不会因此愧疚自责。一时如此,岂能一世如此?” “纸里包不住火,你有没有想过,你愿意与他说、与他自己发现,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谢征抿唇不语,神色却有几分松动。 见状,裴君灵叹息一声:“你们之间,应有些事我们尚且不知。但是清规,无论如何,你也好、仪景也罢,皆非独身一人。别怕,谁若是走岔了路,会有一堆人拉他回来。” 像是应和她的话,遥遥的,有人在唤他们的名字。 “清规师弟——阿裴姑娘——” “你们傻站在桥头做什么?下来啊,快放灯了!” 谢征侧过脸,便瞧见底下挤挤攘攘的河岸边,几人扎堆地望向这边。 蔚凤、宣明聆、琼光、太虚门师徒……还有被蔚凤揽着肩,像是觉得有些丢人,眼神飘忽的傅偏楼。 四目相对时,朝他轻轻笑了一下,不见半分阴霾。 “清规,你知道么。” 裴君灵忽然说,“在《摘花礼道》里看到你们出来、顺利展卷的时候,我便一直这样想——” 她声音很轻,又无比坚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半晌,谢征点一点头,眸色逐渐柔和。 “……我知道了。” 220 疼痛 弄疼我……我就知道不是做梦了。…… 竹篾为骨, 蜡炬作芯,红笺在焰尖化为灰烬。 上百盏河灯承载着小镇百姓的祈愿,沿河顺流送出, 天边映如白昼。 谢征拢袖放下笔杆,耳后便凑来一道湿润的气息。 人多声杂,余光扫去, 只见嘴唇张合, 青年几乎是贴着他说话。 “笺纸,写了什么?” “蔚师兄肯放过你了?” 谢征不答,似笑非笑地移目过去。傅偏楼登时神情一僵,恹恹嘀咕:“答应了回去和他练两把。输了比试就这么计较,幼稚。” “谁叫你方才骗我们。”蔚凤不知何时插了过来,朝他冷笑,“傅仪景你真是出息了,早知你做灯的手艺如此之好,我们又何苦到处找师傅学?和清规师弟两人逛得开心么?” “……”傅偏楼自知理亏, 心虚地转开目光。 “自己动手,到底不同。”宣明聆在旁圆场,“小凤凰不也玩得挺高兴?” 蔚凤不满道:“小师叔,你帮哪一边的?” 宣明聆失笑,无奈点了点他的额角。 “好啦好啦, 仪景也是不想扫兴嘛!”裴君灵捧着她那盏四四方方的河灯“要是早知他做灯那么厉害,我哪里好意思献丑?这样也不错。” “阿裴是不错。” 琼光苦着脸走来,手上的东西与其说是一盏灯, 不如说是个东拼西凑的球,“我可就不行了。若非施过法术,它早散架了。” “瞧着容易, 上手才晓得不简单。” 陈不追也摇摇头,笑道,“好在师弟手巧,我跟舅舅算是沾他的光。” 还在写红笺的杨不悔闻言抬眸,不轻不重地哼了声:“一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这有何难……” “不难,你倒做个像傅偏楼那样的给我?” 陈勤拍拍他的肩,杨不悔瞬间低头,佯装没听见地继续写字,前边陈不追笑得不行。 他们师徒三人折腾半天,勉强靠着小徒弟杀出一条血路。 杨不悔小时候常帮衬家里做杂活营生,纸鸢、灯笼之类都很熟稔,因而河灯上手极快,做得像模像样,比裴君灵那盏还要精巧些,仅次于宣明聆。 不过考虑到他还得兼顾师尊和师兄的份,本事可以说不相上下,叫陈勤很是扬眉吐气。 待到陆陆续续写完了红笺,一行人行至岸边,矮下身。 形状各异的灯盏被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水里。 仗着这边无人注意,没带火折子的道修们在烛芯上一捻,棉线顿时引燃。 再将红笺放到火上烧尽,便松开手,任由它缓缓漂走,在河面荡开浅浅涟漪。 一时间无人说话,目送着越来越远的河灯,直至其融入灯群之中,化为水天一线雾蒙蒙的摇曳光影,倒映在成百上千的镇人眼底,与欢笑交织,是难以言喻的盛景。 凡人不知道法,企图向高居山上的仙长祈愿。 而他们呢? 天道将倾,魔患窥伺,利欲熏心者众。 求不了谁,但能求己。 “这么多盏灯放出去,吉兆算是讨到了。” 静寂之中,蔚凤忽而低笑,“往后,还望诸行顺遂。” “清规师弟,”他正色唤道,“无论清云宗、亦或不知身在何方的宣云平,暂且都不知晓你回来了。这是一个机会。” 谢征知他意思,垂眸应道:“幽冥石在此处。”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蔚凤道,“虽不知白大哥所说的那天道意识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又想要傅仪景怎么做……幽冥,我们总得去一趟。” 宣明聆说:“化业与灵衣之事,约莫要半月。” “正好,这半月里,我们也整顿一番。”裴君灵颔首,“半月后前往龙谷,如何?” 她所言龙谷,指的并非白承修当年麾下,而是龙族出世后的盘踞之地。 “你们这一去,不知要多久。” 陈勤沉吟,“我与不悔修为不济,就不去添乱了。” 裴君灵摇摇头:“如今行天盟逐渐壮大,入道时不曾洗业者也越来越多,柳长英……那具傀儡心思莫测,还不知会有何反应。养心宫这些年里都在想方设法稳定界水业障,抽不出手来,倘有变故,只能仰仗几位……” “有师父守着,想必出不了事。” 眸色暗稠,傅偏楼的嗓音却极平淡,“只盼幽冥里,当真能寻到解决之法。” 谢征瞥了人一眼,觉得平淡下似乎话中有话,蕴藏着某种不祥。 也确乎不祥。 念及突兀变换的主线任务、和叩心境里曾听到的那个声音,哪怕已与天道意识有过交谈,谢征心底始终留有不安。 他问过对方,所谓能拨乱反正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可并未得到回答。 人妖混血造就的“天道之子”,该怎样“救世”? 越是深想,越是不妙。 可无论疑虑如何,都不得不去。 与天道相对的那道声音,同样要他到幽冥去。 烦躁难耐,谢征不露声色,往身侧靠了一靠,借着袖裾掩映,捉住了傅偏楼的手。 掌心生冷,仿佛握住一块冰。 傅偏楼并非寻常凡胎,一贯体寒,修为再高都无济于事。 他很熟悉这份冰冷,也很熟悉……相触的皮肤慢慢被捂暖,逐渐沾上他的温度。 这令他心下稍霁,多少平静了点。 没有料到谢征会有这般举动,傅偏楼不禁一怔,脑海里杂七杂八的念头转头就被抛去九霄云外。他按捺下呼吸的颤抖,面上半点不显端倪,手指则毫不含糊地勾缠上去。 紧紧交扣,严丝合缝。 用力得甚至称得上疼痛,可谁都没有松开。 于是忧心、急切、沉重,种种烦思皆数退却。 仅此一瞬,心神紧绷的两人终于感到些许慰藉。 * 又商讨一会儿相关事宜,子时已过三刻,灯会已尽,镇人三三两两散去。 众人也相互别过,各自回宗。 圆月静谧,较先前要亮上许多,风声和缓,夜露湿浓。 欢庆过后,还未来得及清理,地上落得皆是踩脏的油纸、差不多烧完的烛芯、还有不慎摔坏的灯骨残骸,满街狼藉。 有人呼喝着收摊,有人杵在路边叨叨点账,头顶悬着的成串灯笼不少燃尽了,光线昏黄,宛如太阳落山前最后一丝余晖。 还完租来的笔墨后,谢征并无折返的意思,傅偏楼也没什么困倦,便沿着小路缓缓漫步。 没有人出声,凉风习习,拂过衣衫鬓角。 最熟悉的气息就在身边,手中是暖融融的温度,只这么沉默地走着,就说不出地安心。 遥遥传来几道喧嚣,衬得周遭更为静谧。 好像将纷纷扰扰全都丢在了身后,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也不用去争。 不知不觉间,傅偏楼嗅到一阵清爽的水汽,抬眼一瞧,才发觉他们居然来到了河岸边。 此处偏僻,不像桥头巷口,看不见什么灯光,使得月影愈发皎洁。 最要紧的是,他很眼熟这里——正是他以往放灯的地方。 出神之际,牵着他的手陡然放开,傅偏楼醒过来,指尖虚虚蜷缩,受惊地投去视线。 “谢征……?” 只见那道身影朝下走了两步,回首朝他微微一笑。 尔后唤道:“过来。” 傅偏楼不解地走过去,侧过脸忐忑地揣摩师兄平静的面色,不知他是几个意思。 谢征注意到他藏不住慌乱的眼神,问道:“不放灯么?” “……灯?” 猝不及防下,傅偏楼神情一止,随即不确定地说:“不是,放过了?和蔚明光他们一起的。” “我们是放过了。”谢征道,“你还不曾。” 傅偏楼笑得勉强:“灯已给了你啊,不是说过?师兄放了,就等同于我放了。” 谢征沉默片刻,静静望进他的眼底。 那副模样叫人无处躲藏,非得将不可告人的隐秘心事大白天下一般。 傅偏楼简直被看得无地自容:“师兄……” 他语气茫然,掺杂了不可遏制的讨饶,哀切到有些可怜。 谢征不忍,却无法不说,终究无奈地轻叹:“同心连理,以身相替。自然是……我放过,就等于你也放过。” 脑海里“嗡”地一声,傅偏楼满心只剩一个念头—— 他知道了。 肺腑好像埋着大片岩浆,滚烫得无坚不摧,将他自觉掩饰很好的平静层层剥落,连着为数不多的自尊一并烧毁,露出伤痕累累残缺不齐的内里。 失去了谁,为此要死要活、求神拜佛,重复毫无意义的祈愿,太软弱,也太难看。 他从不想将这一面展露在谢征眼前。 才回来那趟醉后发疯已令他很是羞惭,倘若可以,他更想像谢征对他的寄望那样,在与不在,都能照顾好自己,而非落入无法独活的囹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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