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的事了。” 知晓谢征听不分明,裴君灵代为答道,“也有当初秦知邻的咒法催生所致。” “也就是说,前去兽谷时就?” 蔚凤深吸口气,忍不住问,“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告诉我们?” 宣明聆从后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冷静些:“清规定有他的考量。” 安抚下蔚凤,那副温润眉眼也露出复杂之色: “你们所言没有告知仪景的事,便是这件?也难怪他为此置气。” 闻言,裴君灵唯有苦笑:“要只是如此就好了。” “心魔的事,容后再谈。” 谢征按着额角,妄图让自己更清醒几分,沉声道,“他走时模样很不好,得快些找到人,不然……” 不然,他实在不知道对方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慢着。” 像是被这话提醒了,蔚凤眼睛一亮:“傅仪景会不会是到那个地方去了?” 谢征微怔:“什么地方?” “应当差不离。”宣明聆扫了他一眼,沉吟道,“否则,无论如何,仪景也不至于将清规这样丢下不管。” 裴君灵叹了一声:“你们师兄弟,真是谁也不比谁好……” 他们皆十分了然的模样,谢征却更安不下心来。 “走吧。” 急也无用,裴君灵道,“本该叫你赶紧调息修行才对,不过想来也静不下心。莫要多想,过去你就知道了。” * 内峰山后不知何时多出一道传送阵,连通着虞渊与云仪。 扔下阵石,不久,眼前便徐徐展开一卷柔和黎明。 熹微晨光映照着规整漂亮的别院,门扉启开,在地面投下随风晃动的阴影。 不同于问剑谷的阴雨,养心宫内天朗气清,寒潮未褪,却已有花草探头摇曳。 ——是他们曾住过的地方。 谢征没想到那道阵法连通着这里,不禁愣了愣。 看到那扇没有关紧的门,裴君灵终于放下心:“果然在这儿。” 她不再往前走,侧头唤道:“清规。” “……嗯。” “封在仪景眼睛里的那家伙,你该比我们熟悉。” 话锋一转,她问,“但你可知,它到底为何偏偏会缠上仪景?” 魔为何会缠上傅偏楼? 这个问题,白承修曾在《摘花礼道》中向他们解释过,谢征至今仍能一字不落地回想起来,低低答道:“秦知邻等人将业障填入界水时,凭借之器,便是他原本的器身。” 那半截夺天锁浸在界水源头,蔓延出千丝万缕,与全天下洗业入道的修士缠在一起,汇聚着他们的业障。 业障生魔,于是寻根溯源,找上了傅偏楼的灵神。 “不错。”裴君灵说,“可这只为其一。” “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去过一趟融天炉方家。”宣明聆道,“由方且问牵桥搭线,我与方家家主彻夜相谈,弄清了些许细节。” 相传铸成夺天锁,需以南斗注生、北斗注死,聚阴阳生死,如此才堪夺天地造化。 故而柳长英自刎炉前,此为注死。 至于注生……则是那半妖活胎,在临近生产之际用秘法剖出,扔进火里,于炉中破壳。 后来夺天半成,秦知邻欲亡天道,集万千修士尘缘业障,汇来的第一缕,便是胎儿非生非死间,懵懂意识里携有的不甘怨念。 直到沈应看斩断夺天锁、被空净珠摄走魂魄,藏身胎果中用凡间香火温养多年,再借妇人之躯重新走了一遍轮回,傅偏楼才算真正诞生。 世间因果,最忌逆道而行。 本无处可去的滔滔夺天之业在他诞生的那一刻寻到由头,尽数记在了这名命数不祥的婴孩头顶,又循着那一缕怨念沉入界水,形成了魔。 它是傅偏楼与生俱来的半身,是他欠下的报偿。 它超脱六道之外,唯有傅偏楼能够压制,也唯有傅偏楼能够助长。 “……随着仪景修为愈高,魔能牵引的浊气便也愈多。” 说到此处,裴君灵嗓音都在发抖,“生来注定,仪景要将性命赔给它。所以越往后,他越难以与它对抗,这些年来,即便养心宫尽力而为,情况也在逐渐恶化。” 谢征听着,觉得字句都像在心尖凌迟,刀剑无影,见血不见刃。 他是很能忍耐的人,此刻却失去了忍耐的气力,勉强垂眸敛去神色,长睫仍兀自震颤,脸颊惨白。 裴君灵见状,再也讲不下去,难过地移开眼睛。 沉默蔓延,好半晌,谢征才抬眼问:“他在里边,做什么?” 一声又轻又哑,如同枯槁的残枝。 离得这般近,以修士的耳目清明,差点也未听清。 “傅仪景不愿被那东西占去身体,胡作非为。”蔚凤呆了会儿,艰难解释,“就铸了把锁,像是训诫之地那样……但凡临近失控,就把自己锁在里头。” 谢征闭了闭眼。 “我知道了。”他说,“我进去看看他。” “清规,”裴君灵挡在他身前,并不赞同,“带你来此,是为安你的心。你该先将自己养好,心魔最忌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彼此静一静再说,好不好?” 她看过傅偏楼失控的样子,不敢想叫眼下的谢征瞧见会如何。 他受不起刺激了。 “这里让明光他们看顾着,仪景还有理智自己过来,想必不会有事的。” 说到后来,裴君灵几乎有些恳求,“你先随我回宫。好不好?” “阿裴……多谢你。” 谢征眸色柔和一瞬,缓缓道,“叫你们这样忧心烦神,是清规的不是。” “可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望向屋里,目露决然,“我有话要与他说清楚。” “就容我这一回,不会更糟了,我保证。” 他问:“好不好?” 裴君灵与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让开了空隙。 “去吧。”她咬了咬嘴唇,“清规,我一向信你的。你总有办法。” “你……你和仪景,都要好好的。” “嗯。”朝对面微微一笑,谢征道,“过后,我有话与你们说。” 也是时候全盘托出了。 凡人在世,皆非孤屿,错漏总有他人来填。 和从前早已不同,他不再是那个独来独往、无人问津的谢征,而是牵绊诸多的谢清规。 他想着,忽而有些释然。 转身向屋里走去,穿过阵法,合上仓皇间未能关闭的门扉。 周围陷入一片寂静的昏暗,一抬眼,谢征便看见了被牢牢困缚、动弹不得的傅偏楼。 他的颈项、肩头、手腕、臂肘、腰肢、双膝、脚踝,皆被锁住,宛如一只钉死在墙面上的蝴蝶,衣衫发鬓湿透,还在不住往下滴水,垂着头,狼狈不堪,毫无。 察觉到来人,他艰难地仰起脸,双眸呈现出疯癫的苍蓝。 仿佛在哭,又像是在笑,青年眉目稠丽,半边面颊为黑雾缠绕,血肉腐蚀,是令人悚然的可怖与丑陋。 谢征一顿——此情此景,竟与他曾在魔眼中见过的那人一模一样。 “你来了?” 许是知道会被戳穿,魔连装也不屑装,嗤笑一声,“心魔重成这样也敢过来,真是找死。” 对它的嘲讽置若罔闻,谢征慢慢走近,抬手抚上恶鬼般的那半边脸侧。 “傅偏楼,”他盯着青年的眼睛,“你能听见,对不对?” 魔只冷哼。 没有回应,谢征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 “我的心魔有你。” 对面一颤,像是没料到他会承认得如此干脆,刹那间稍稍睁大了眼眸。 尽管只是一瞬,但那无疑是属于傅偏楼的神色。 谢征道:“我曾想,别的什么都依你,唯有这件事绝不可叫你知晓。” “我是个俗人,”他垂着眼,语气淡淡,“执念太重,得陇望蜀,贪心不足。叩心境里出来那日,便早就料想会有这天,你和我的家人,哪边我都放不下。” “这么年来,我没有一日放弃过回去的念头。” “所以我瞒着你。” 傅偏楼的呼吸急促起来,像很是受伤,想要避开眼睛。 可谢征不容许他避让,如同巡视领土的君主,声音残酷,语调则十分柔和: “是不是很心寒?你分明全心全意地待我,我却不能如你一般。” “不……” 模糊地从唇齿间挤出一句,青年挣扎着,冷汗涔涔。 “是不是谁都一样?有了珍爱的宝贝,越是看重,就越觉得它脆弱。害怕碰碎了,说什么也要藏起来。” “有时我倒希望你还像小时候那样,稚嫩一点、软弱一点,我便能顺理成章地将你护到身后。可你不会那样。” 他叹息道:“偏楼,其实我们很像。一意孤行,不喜妥协。” “这样的两个人想在一起,就得有一个让步。我们之间,让步的好似一直是你。” “我怕将你碰碎了,怕你听到这些话感到伤心,怕你因此乱了心神。” “更怕你和我说,这样也没关系。” 掌心从发顶滑落,一路顺过发梢,灵力流转,沥干了湿冷的水渍。 谢征注视着青年苍白的面容,仿佛能透过这副长成的模样,窥见以前瘦小孤僻、脾气倔得不行的少年。 “从小到大,你都会这么委屈自己。怜你辛苦,你还要嫌苦得不够。” 他怔忡道:“你或许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怕你哪天承受不住,说断就断了。” 傅偏楼不是被雪压垮的松枝,不是湖面踩碎的冰壳。 松枝会被压弯,冰壳会有裂痕,多承担一分,就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不会断的。”傅偏楼咬住唇,用力得几乎见了血,固执道,“只要你安然无恙,我不会断的。” 他对谢征从来没有什么底线,唯一的底线就是谢征本人。 “就是这种话,”谢征揉过他的唇瓣,强行叫他松开,低声喃喃,“我最害怕。” 仿佛飞蛾扑火,万死不辞。 他如何能心安理得?如何敢轻举妄动? 宣之于口前,连谢征都不曾想过,原来他是因此而举棋不定、踌躇不前。 但那都不要紧了。 不论如何,他们总要在一起的。 谢征不再言语,替人仔细地理好衣物,接着,打开脖颈、腰侧和关节锁着的扣环,将傅偏楼从墙上抱了下来。 “你做什么?”浑身上下只剩手上和脚上可以伸展的锁链,傅偏楼一惊,蜷缩着身体,急道,“不能放开我,魔会作乱的!” “只解这些,不会的。” 安抚过一句,谢征又将他左腕的锁链取下。 放下怀里的青年,谢征坐到一旁,将那枚锁链拴在了自己手上。 灵力一瞬滞涩,身体沉重,自修道以来,他几乎已经遗忘了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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