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很像秦知邻,因而,由自己往深处想,很容易明白——棋行险道,是后手。 他们,从始至终都是秦知邻布置的一枚棋子。 要怎么用……如今他也终于知晓。 他们的父亲太了解他们,醒来瞧见复苏之法,再怎么怀疑,也根本不会拒绝。 以他们的个性,要成为麒麟的定然是周霖,便在她身上动了手脚—— 望着使用着周霖的脸、神色和语气的那人,周启闭了闭眼。 “你是周霖,却也是秦知邻。”他冷冷道,“想来那点残魂,已不足以令你夺走霖霖的身体了吧?千算万算,可想过会苟且至此?” “胡言乱语!” 周霖尖叫,“哥哥你疯了?我是周霖,和那混账没有关系!” “你太着急了。” 谢征余光扫见零落于地,被雨水沾湿的黄表纸,墨渍洇开,玷污了少女原本的心意。 他低声道:“失了分寸,破绽太多。” “我……” “你又打算借机给我下什么咒?纸上所画,想来不是原本的。” “我学艺不精,”周启跟着看了一眼,“不过,认倒还认得——的确不是原本的。” 闻言,谢征垂眸看来:“还要再狡辩么?” 少女面上的愤恨和不解隐没下去,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想不到会这般轻易被识破,”她声音变了腔调,慢条斯理的,宛如藏身于洞窟中的毒蛇探首吐信,“你说的不错,是我太着急了。” 由不得他不急。 夺舍失败,差点魂飞魄散,这便也罢了。 回到周霖体内温养,却发觉世易时移,宣云平竟不在问剑谷中,反倒是那个无律真人晋入大乘,坐镇此处。 遥遥一眼,他就认了出来——什么无律,那分明就是过去不知所踪的柳天歌! 柳天歌仍活着,柳长英不受控,龙族出世,谢征还回来了…… 桩桩件件,没有一个好消息,他呕心沥血谋划数百年,一朝沉沙折戟,怎么不急? “不过,识破又能如何?” 秦知邻笑道,“你们但凡还顾忌周霖,就没办法对我做什么。就算是天歌过来,大乘期的神魂,也不能将我与她分开……这是咒法。” 周启咬牙,眸色沉凝欲滴。 “想不到你们会与这帮人搭上关系,”秦知邻悠悠望着他,“不愧是我的好儿女。如此,我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无耻!” 周启攥紧手指,胸口起伏不定,“娘她若泉下有知……定会后悔当初选了你!” “选了我?” 秦知邻笑意寡淡下来,轻轻道,“不,你错了。” “不是她选了我。”他说,“是我争到了她。” 那是点燃了他人生的第一样战利品,把他从一个只知忍让、懦弱胆怯的废物,变成了这副无惧无畏的模样。 他真的爱周若橙,至今也爱着……可惜,他更爱自己。 “别这样看爹爹,启儿。”秦知邻温和地说,“我是个俗人。” “我自然也想十全十美的。待我执掌天道,便会复生阿橙,让我们一家团圆。” 周启几乎想吐了,然而在他之前,被困缚在地面的少女先发出了一声干呕。 “霖霖?”周启一愣,随即大喜,“你还在!你还有意识,对不对?” “哥……哥哥……” 周霖瞳孔深处浮现出些许茫然,很快又被郁色压了下去,秦知邻寒声道:“我说过,没用的。” 仅剩残魂又如何? 就如同当年的柳长英……从小扎根的咒法,修为再高,操纵起来也易如反掌。 这些人,就如当初的白承修、还有仙境七杰,平生最念情分。 占据着周霖的身体,他就有谈下去的筹码。 他这般想着,口中却断断续续冒出意志之外的声音:“把我……” “把我关起来!关到训诫之地去!” 秦知邻面色一变:“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莫非以为……所有人都该遵照你的想法做事?” 周霖讽刺生笑,“我的好爹爹……训诫之地,是个好去处……” “麒麟的血脉、咒术,我的妖力、命火,还有你那张煽动人心的嘴巴。我要叫你……一样都用不出来……” “周启,”秦知邻沉沉仰脸,“你想把你妹妹关到那种地方受罪?你可知道,里边既动不了修为,也听不见声音,痛苦得令人发疯?” 周霖大笑:“痛苦?被你算计利用才是最痛苦的事情!” 她的声音柔婉下去,仿佛淬了毒:“爹爹莫怕,女儿陪着你呢。哥哥。” “嗯。” 周启摸了摸她的头,举止温柔,语气漠然:“我知道的。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 “你不能……”秦知邻盯着他,目眦欲裂,“她是你妹妹……你可知道,这么下去,赢的只会是我,周霖将不复存在?” “闭嘴。” 周启冷道,“我比你了解她得多。不会叫你继续坏事。” 他深吸口气,看向谢征:“我修为不及霖霖……烦请你帮忙制住她。” 谢征瞥他一眼,轻轻叹息,在周霖眉心一按:“我已将她修为暂且封住。” 周启抿唇点了点头,弯腰将浑身狼狈的周霖抱起。 没有修为护体,少女一瞬被大雨淋了个通透,他沉默须臾,也撤去灵力,湿漉漉地贴在一起。 “走吧。”他垂下脸,瞧不清神色,喃喃道,“哥哥送你进去。” “住手……” 秦知邻愤恨地看向谢征,“没有周霖,你的咒术要如何解?” “我可是知道的,谢清规!”他叫道,“你在为难什么、为什么摇摆不定……我都看到了!”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以为它会对你仁慈吗?!” “自古以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他突兀阴笑起来,在雨夜中发出湿黏的诅咒,“我很好奇,到最后,你究竟是像我一般,抛却家人,只记得自己;还是要舍弃那个苦命的夺天锁……” “但凡你心存半点间隙,窥心之法就会动摇你的根基!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周启皱起眉,捂住少女喋喋不休的嘴,忧心看向身后不动声色的青年道人。 良久,谢征只是淡淡说: “你很聒噪。” 这些,他比谁都清楚,清楚很多年了。 223 惊蛰 万劫不复。 十年来, 傅偏楼常被困于同一个梦魇。 梦里,他又回到了兽谷秘境那一日,被谢征温柔地丢下。像是只折翼的鸟, 从云端跌落, 不断沉坠,永无止境。 染血的白衣离他越来越远, 伸出手,唯余流云从指缝间穿过,什么也不剩。 数不清的黑影缠绕在他身边,黏稠阴冷地流淌着,从中钻出许多张熟稔的面孔。 程行、尚峰、徐宁宁、方小茜…… 他们围裹着他,狞笑、讽刺、咒骂, 满头满脸的血渍,仿佛索命恶鬼。 他们说,傅偏楼,你可记得你的罪? 就因你痴心妄想,不愿接受自己的命,非要搅浑这池浊水, 才会招致这些劫难! 平静安稳的生活, 全都因你而万劫不复! 从前是我们, 如今是谢征—— 你到底还要害死多少个任务者才肯善罢甘休? 他怔怔地答不上来,而下一刻,人脸为黑雾打散, 聚拢成他的模样。 “错了, 错了……” 朝他贪婪又恶意地露出一个冷笑,魔道: “万劫不复的是你才对。” “我早说过,我早说过——” 余音湮灭在万千鬼哭中, 厉嚎惨叫不绝于耳,他重重摔落深渊,粉骨碎身、肝脑涂地。 如同一滩择人而噬的污泥。 * 睁开眼时,不知今夕何年。 傅偏楼意识尚且朦胧着,嗓子干哑得发不出声音,下意识摸索过身边,却只触及余温冰凉的床铺。 刹那间毛骨悚然,还未回神,就先出了满背冷汗。 他撑着手臂半坐起来,腰腿传来一阵抽痛。 低下头,瞧见松散里衣下起起伏伏的胸膛,身上虽然清爽,可皮肉斑驳的痕迹却一时半会消不掉,是无可抵赖的证据。 傅偏楼松了口气,悬吊的心终于缓缓回落。 ……只是梦而已。 他按住自己兀自颤抖的手,调息片刻,后知后觉地发现外间站着一道人影。 “谢征……?” 雨帘不歇,打在紧闭的窗口,白珠乱跳,发出急促的敲击声。 黎明时分,本该柔和的晨曦被浓墨般的阴云遮去,天光黯淡地扫进屋里,显得有几分压抑。 不远处的八仙桌前,谢征松散地披了一件外裳,乌发垂泄,正探手拨着铜炉,点上一支新的安神香。 烟雾袅袅中,那抹背影犹如高居云端的山涧苍松,遥不可及,令傅偏楼莫名不安。 不知为何,谢征好似并未听见他的呼唤,仍旧背对这边,长袖坠落,伸出一截苍白腕骨,默默捻着香线。 ……哪里不对。 傅偏楼蹙起眉。 安神香,他早已熟悉这股掺杂了各色草药的清苦香气,为稳固他身上的业障,几乎夜夜不断。 是药三分毒,用得多了,难免会招致坏处。丹田滞涩,识海涣散,需得修炼几日才可化去多余的药力,剂量上很有讲究。 因他之故,谢征也对此谙熟于胸。 他性子端肃严谨,添香时,向来一分不差、一分不多,从无错漏。此刻则比寻常要重许多,很难以疏忽解释过去。 随手扯过一件衣袍裹在身上,傅偏楼赤足下了床,走近些许,又唤了声:“谢征?” “……嗯?” 这回谢征倒听着了,转过身,望来的眉眼还是沉静的,只间或流露出一丝惘然,隐约失神。 就好像深陷嘈杂人群中,分辨不清谁在讲话一般。 可室内分明极静。 傅偏楼心头一紧,慢慢坠沉下去。 “怎么醒了?”瞧见他,谢征顿了顿,上前握住他冷冰冰的手,低声道,“地上潮,你一贯体寒,莫染了湿气,回去再歇会儿。” 傅偏楼顺着他的意思坐到床边,目光游移,落在对面肩头披挂的衣角。 那里的布料洇湿了。 他仰起头,瞥了眼窗外天色,下颌绷成一条拉紧的线:“你出去过?发生什么了?” 傅偏楼只问了这么一句,响在谢征耳边,却是钟鼓齐鸣,絮语滔滔。 他忍不住轻轻皱了下眉,有些头疼,没料到傅偏楼会在这个时候醒来。 实在太不巧。 方才与秦知邻对峙时,对方口舌鼓噪之余,暗地催动了咒法,妄图动摇他的心神。 施咒者神魂虚弱,窥心之术只能潜移默化地稍稍起点效力,但对于本就心魔横生、浊气难解的谢征而言,可谓是一记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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