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不定,平日里还能冷静按捺下的牛鬼蛇神寻到空隙,通通跑了出来,转瞬犹如置身鬼蜮。 而鬼蜮之中,本就有许许多多个“傅偏楼”,贴着他、盯着他、和他不停地说着话。 【你出去过?】 【你去哪里了?】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为何不告诉我?】 傅偏楼一开口,便如雨落江海,混入其中,了无踪迹。 叫人全然找不出哪一句才是他真正所言。 眼下根本不是什么谈话的好时机,可谢征瞧见傅偏楼脸色惨淡得厉害,又有些不忍心。 他裹着单薄的衣物,指尖攥得发白,摇摇欲坠,像一根脆弱的琴弦。 好像再不给点回应,就会崩断一般。 “没打算瞒你。” 终是无法置之不理,谢征忖度几番,缓缓道,“只是先前多少累着你了,本想待明日再细说……也罢。” 他问:“还记得那对麒麟兄妹么?他们方才来寻我。” “周启周霖?”傅偏楼仍不见展眉,“三更半夜,寻你做什么?” “十年前,秦知邻借返生花入我识海,以窥心之法对我下咒。”谢征轻描淡写地说,“这些,想必他们已全数告知你们了。” 傅偏楼点了点头,谢征接着道:“周霖答应为我解咒,此约既定,不曾忘怀。从琼光师弟那边听闻我安然回谷,便前来应约,了却这桩心事。” “……她有心了。” 说完,傅偏楼又琢磨出几分古怪,“可秦知邻已死,咒术自然跟着没了。又不是什么急事,犯不着大晚上的扰人清净吧?” “嗯。”谢征垂下眸,“所以,秦知邻其实没死。” “什么?” 愕然地睁大眼,傅偏楼还未来得及焦急,就被安抚地揉过发顶。 “偏楼,你有没有想过,当初夺天盟讨伐麒麟半妖,用以当炼器和研究咒术的材料,为何周启和周霖会被那人放过?” 谢征的语气太过平静,傅偏楼不知不觉被引走了注意,思索片刻,犹疑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另有用处?” “夺舍一事,开弓没有回头箭,魂魄不会再有归处。你说秦知邻仍然活着,所以……” 他并不愚钝,向来一点就通,恍然之余,眸中不禁露出一分嫌恶,“他拿周启和周霖当退路?难怪会留下麒麟复苏之法给他们。” 谢征颔首,将之前的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竟然……”傅偏楼听完,沉默下去,摇了摇头,“辛苦她了。” 忽然想到什么,他一把扯住谢征衣袖,低声匆匆道:“对了,这么一来,你身上的咒术该怎么办?” 【咒术不解,你会怎么样?】 【窥心之法,我听周启说过,寄宿神魂以窥心。若心中并无缝隙,也不会被趁虚而入……】 【谢征,你心中的缝隙,是什么?】 “……” 发散的话语字句如诛,猝不及防地刺向他深埋心底、不为人知的烦思。 顿时,鬼影宛如水珠溅入油锅,纷乱声响陡然炸开。 他艰难分辨着傅偏楼的神情,欲籍此看出他究竟说了什么、问了什么,是生气亦或慌乱,还是什么都不曾发觉? 可当他好不容易看清了,却瞧不出任何暴露心思的破绽,这才忆起早已并非十年之前。 ——他已不若从前那般了解傅偏楼,不敢笃定对方在想什么了。 一阵恍惚,谢征不由扶了扶额角。 无数道声音重叠在一起,无数个傅偏楼围拢着他。 有的伏在耳畔,有的拽住袖口,有的从后方环住他的肩……他们用低哑轻柔的语调紧紧簇拥着他。 【为何不告诉我?】 谢征下意识要答,临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怎么不说话?就这么怕我知道?若我不问,你还想瞒多久?】 我并未打算再瞒下去…… 【谁害的你生出心魔?我吗?】 不是你的错。 【原来从始至终,你都在犹豫要不要丢下我?】 ……我不曾这么想。 有的傅偏楼仍在喋喋不休,有的傅偏楼则或哭或笑地发疯,哀怨憎怒,群魔乱舞。 那些都是假的,应当是假的。 谢征缄默不语。 他凝视着面前的青年,偏生对方不知何时低下了头,只能见得苍白的脸、攒聚的眉、咬紧的唇,宛若一具精致却脆弱的玉像。 言语稍一不慎,就会将这具脆弱的玉像摔个粉碎。 视线尽头,那瓣残留着深刻咬痕的嘴唇略略蠕动,好似在质问什么。 质问什么? 念头乍一浮现,便涌出无数道声音。 吵闹之中,他辨不出真实,如同悬吊于蛛丝之上,满身挂碍,步履维艰。 好半晌,谢征阖上眼,疲累不堪地叹息一声。 “不要问了,好不好?”他轻声说,近乎讨饶,“先让师兄静一静……” 闻言,傅偏楼抬起脸,眸色错愕至极。 “……什么?” 一切寂寂无声,谢征掀起眼睫,看到他面上血色褪尽,惨白如纸。 “我没问过。一句也没有。” 傅偏楼怔怔望着他,逐渐惊骇欲绝,“你在……跟谁说话?” 谢征心底狠狠一沉。 浓重的安神香气自外间飘来,傅偏楼感到呼吸困难,胸口好似燃了一把火,五脏俱焚。 他只是走了一下神。 他只是在想,周启咒法虽不如周霖,可到底也懂,兴许能拜托。 他只是,从未想过,当真会有这种事情…… 【是从未想过,还是不敢去想?】 魔讽刺地说:【傅偏楼,你真可笑。我早说过……你会害了他,他也会害了你。】 【万劫不复,是也不是?】 傅偏楼颤抖着起身,接连后退好几步,脊背撞上桌角,香炉翻倒。 他看见谢征也变了神色,伸手要抓住他,却又不清醒地恍惚了一下,指尖与他的衣袖就此错开。 “谢征,我……” 黑雾缭绕,眼前一片模糊,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梦中。 他到底还要害死多少任务者,才肯善罢甘休? 傅偏楼喘了口气,蓦地惨笑出声。 他喃喃问:“……我已将你逼到如斯境地了吗?” 最珍重的人为你所累,是何种感受? 那大概就是……万劫不复。 224 暮蝉 朝闻夕死,亦已足矣。 裴君灵是被枕边震颤不休的纸鹤吵醒的。 她双眸还半阖着, 弹指送出一道灵流,困倦又懒散地想,谁半夜三更的飞鹤传信, 难不成是养心宫那边有什么事没处理完? 不过须臾, 从中传来一道喑哑不明的嗓音,上来便沉沉问:“阿裴,傅偏楼可到你那边去了?” “清规?” 意料之外的人令裴君灵醒过神来,琢磨了下对面话中的含义,瞬间肃容。 她支起手臂瞥了眼天色,外头下着沉闷骤雨,仿佛要将一切污秽冲刷殆尽。 什么叫到她这边来?发生什么了? 下意识要问,话到唇边又念及这只是一枚纸鹤, 没法将她的声音传过去。 裴君灵不由蹙眉,感到有些不妙。 回想起来,纸鹤中留存的人声后零落着哗啦啦的水声,裴君灵猜测他大抵是只身站在雨帘之中,护体灵力都不曾撑起。 更何况修士欲寻踪迹, 办法要多少有多少。 想知道傅偏楼去了哪里,哪怕对方有意遮掩气息,法术、符咒、哪怕用皮毛的八卦算一算方向, 也远比到处询问来得快。 谢征一贯冷静多思, 鲜有这般胡乱叩门的时候, 状态着实不太对劲。 裴君灵心底一凛, 即刻起身, 掐诀更衣,匆匆推开门,不禁有些庆幸。 昨夜他们逗留太晚, 干脆歇在了问剑谷中,出门就能碰着面。否则就算是合体修士,想要横跨两座仙境找人,也要费上一阵功夫。 寻到气息,缩地成寸,下一刻便站在了外峰的半山腰。 只消一眼,裴君灵就看到倾盆大雨中水鬼也似的白衣青年。 他失魂落魄地倚在一株松树下,如预料中般被雨浇了个彻底,长发未束,湿漉漉地贴在鬓角和颈侧。 像是仓促间追了出来、又追丢了人,衣衫单薄凌乱,如同被摧折的竹节。 感到动静转过脸来,漆黑的一双眼,嘴唇翕动,鲜红血液不断渗出,又被雨水冲淡。 瞧见来人,谢征低低道:“阿裴?你怎么来了。” 顿了顿,又说:“来了也好……不知他跑去哪里了,我寻不到他。” 裴君灵顷刻失语。 她所认识的谢清规,素来是清淡的、沉静的,何尝见过如此失态的样子? 但她也只来得及呆滞片刻,便大惊失色地上前,拔下发簪抵在青年眉心。 “浊气攻心,走火入魔,你不要命了?”她厉声喝道,“收神!念清心咒!” 随着灵力注入,发簪发出清越嗡鸣,谢征无神的目光渐渐有了焦距。 他捂住嘴唇呛咳两声,瞧着指缝间淌下的血迹,垂下眼睫,平静地说:“又要劳你费心了。” 裴君灵倒宁可他别这么快恢复镇定,万般情绪全都敛在心底,郁结不出,却奈何不得。 待情况好些,她才咬牙问道:“你跟仪景究竟怎么了?好端端的……” 她想到前半夜几人还一起高高兴兴放过灯,议定了接下来的事程,一切都很顺遂,只等尘埃落定。谁料短短几个时辰,就走到了如此地步? 谢征望着她摇摇头,低声道:“抱歉,我不太能听清你的话。” 裴君灵登时眼眶一热。 “阿裴,你是对的。”像是知晓她想问什么,谢征眼底流露出一丝涩然,哑声叹息,“我错得厉害。” “……他知道了。” 他看向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想起傅偏楼哀恸的神情和灰败的脸色,心口像被长锥慢慢砌进,碾转出绵长不绝的疼痛,“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与他说。” “他知道什么了?”一道声音横插进来,“你有什么没和他说?” 裴君灵循声转眸,见到神情沉凝的蔚凤和宣明聆。 前者散去掌心捉着的纸鹤,眉峰紧蹙:“阿裴也叫来了,看来事情比我想象的更严重。” “方才一时情急,失了冷静。”谢征掩唇咳了两声,顺势抹去残余的血迹,“叨扰各位……” “什么叨扰不叨扰的……等等。” 蔚凤瞅见他衣襟上沾染的血污,眸光一变,“你这是?” 他望向裴君灵,得到对方犹疑的轻轻颔首。 同样曾受心魔侵扰,蔚凤对此再谙熟不过,几乎三两下就捋清了来龙去脉,神情已变得很难看。 “清规师弟……你何时有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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