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东羿道:“我寻思着先皇大抵也是对潘无咎犯怵了,又怕鞭长莫及,他没法护着他最爱的小辈一条性命,这才悄悄找借口见到我,与我传了些能保条命的秘密。” 说到这儿,余东羿刚跃到小舟上把邵钦的双脚摆落地,就像是忽然想起些什么似的笑了笑道:“就好比方才那令磐石落地的口诀,还有地宫里的奇门遁甲,先皇竟是宁肯说给我听,也不肯告诉给那个伺候了他半辈子的潘公公。” “还有这个,”余东羿颇带几分暗示意味地拍了拍邵钦的胸脯,那里头兜了两颗他塞进去的玉核桃,“洒家送你的礼,阿钦可曾收好啊?” “啪!” 邵钦一掌拍掉了余东羿的爪子,虚拢着胸侧了侧身,哽着脖子嗔斥道:“摸什么!登徒子!” 小舟上,邵钦从男人的怀里推攮着挣脱出来,连退好几步,一下子不给余东羿抱了。 余东羿略一错愕,细一看邵钦通身的衣着打扮,这才无奈地挠着头朗声大笑道:“呦,失敬失敬。今儿咱钦钦还是个黄花闺秀,就这么被人轻薄了——余某该打该打!” “你!” 邵钦仍穿着白天那一袭天游女襦裙。 裙摆飘飘却束手束脚,在来时一路奔波中早被邵钦撕了大半。 撕裙子逞凶斗狠是威风,可一静下来,那通身的狼狈就好似是个被山匪凌|辱了一样。 邵钦被余东羿这么侵略性地一打量,他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他下意识地,又侧肩后退半步。 “小心。”余东羿长臂一揽,环住邵钦的腰往前拉了一把,强带着他进自己怀里。 “哗啦!” 两人就在方寸的木舟之上,身子贴着身子。邵钦只消再踏错一步,就会不小心落入水中。 余东羿朝舟下的黄泉努努嘴,就在邵钦耳边道:“这下头深不可测,且又烫又踩不着底。生肉下去,滋啦一声,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被烫熟了。况且咱俩奔忙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现下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你可别一脚在这里踏空丢了小命。” 方才机关一转,地宫塌陷,那些没能侥幸落在黑铁大舟上的凌霄卫们,连同几个跟着金玉帝钻进隧道没能来得及逃出的仆役,可是统统都死于非命了。 就照余东羿所说,有几具尸体正翻滚在沸腾的黄泉之上。尸体裸|露的皮肤尽皆通红泛紫,人命就是这么轻飘飘地就没了的。 邵钦深呼了一口气,额头俨然已经冒出了一层薄汗。他轻轻推攮了一下余东羿,低声道:“我坐下便是。” 邵钦许多年不曾泛过舟。 塞外无大湖,他也仅在年少时陪同余东羿游湖、摘莲蓬,这次在水上玩过几遭。 眼下坐在陌生的舟楫上,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前路何方,邵钦却竟然像是脊梁骨泄了一头力似的一阵子心安下来。 只因为有余郎在身边。 邵钦坐着,抬眼看余东羿。 激流太急,余东羿只来得及从墙上扣下来一颗夜明珠堪堪照亮一小片儿地,就也像是没骨头似的盘腿一屁股坐在了邵钦边上。 舟顺激流而下,不知往黄泉哪条流,但总归是出京而去了。 细数从昨日白天冯宅遇皮七,夜里烧海棠小院捡核桃,今儿清晨拜相楼废墟上和凌霄卫交手,再到今日白天随金玉帝照天游、捧天女过沧浪出山、过午宴、洗灵泉,最后至晚宴,余东羿已然是整整两天一夜没合眼了。 累归累,偏偏他还有心思恶意地挑眉问道:“热不热?要不要脱两件?” 邵钦盘了莲花坐没搭理他,眼观鼻鼻观心,俨然是气沉了丹田正在调息。 “不脱啊?你不脱我脱。”余东羿耸耸肩,自顾自褪下外袍,紧接着吃痛地“嘶”了一声。 霎时间,一股新鲜的血腥味压过硫磺气息,刺进了邵钦鼻腔里。 邵钦皱眉扭头,借着夜明珠的光瞧见余东羿脱衣时动作滞涩,像是左臂有些不便。 “你受伤了?”光线太微弱,嗅觉突兀的血|腥刺激令邵钦没来由的额角一跳。 他下意识伸手去触碰,却摸到了一掌的温热和黏腻。 原来余东羿左肩上竟有一道狰狞的剑伤,几要见骨。 邵钦登时神色一凌,如临大敌,迅速点了余东羿身上几处止血的要穴,冲动破口道:“疯了!竟也不封穴止损,你是想等着血流尽了去死吗?” 说罢,邵钦将内衬衣摆撕成布条,捆紧在了余东羿的要害动脉之处。 余东羿狼狈地靠在一边由他摆布,咳嗽一口笑出声来:“哈,这么紧张我?” 邵钦包扎的动作顿时停在原处,一时是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余东羿一脸戏谑地看着他。 顿了一小会儿,邵钦还是硬着头皮帮他把伤包好了。 他不肯让余东羿挨着,只身坐到了小舟的另一边。直到两人之间留出一臂的距离,邵钦才闷声道:“既还有心嬉皮笑脸,那就是伤得不重,自己调理下内府吧。” “重,怎么不重?”余东羿嘴唇干涩,喘着虚气卖惨道,“倘若我只是擦破点皮,哪还能有机会得你伸半根手指头?” “之前不小心用玉球捶了你一拳,你都能吆喝半天,这会儿中了明晃晃的利剑,你倒是不肯吭声了?”邵钦错开眼,闷闷说。 “那怎么能一样?”余东羿是吃痛的,却仍龇牙笑了笑,“中剑流个血而已不疼不痒,心上人打的可比这疼多了。” 心上人?邵钦嗤笑:“事到如今,你还有脸道这一声心上人?” “世间有几个烂人会一边说着对人上心,另一边又臆测他与旁人剥衫缠腰?”邵钦忍怒气道,“但凡你有半分珍视,方才也不至于那般激我!” “诚也,当真是我不对,”余东羿吐了口气,无比真挚地道歉说,“烂人说烂话。邵钦,自春初时在小秦淮与晏广义照面,我是实在怕了你同旁人跑走。他晏主雄韬武略、铁骨铮铮,坐拥整座城池与数万百姓。我呢?我身无分文,竟还牵挂着这些年你在塞外是否受苦……” 邵钦讽刺道:“若不是那一纸休书,我又怎会被送到偏隅的晏州?那休书上字字句句,可没写着你有半点牵挂。” 他弃了公子的气节,甘愿自屈嫁做男妻,得来的却是余东羿金榜题名后的一纸休书。 得了休书,邵钦被邵太傅以孝道相逼强押着送往荒凉边塞。那时的余东羿又在哪?想必正在琼林宴上逍遥得意着吧? 余东羿回忆了一阵,沉声辩解道:“邵氏阖族之命我没能挽回,至少令你平安无事也就足够了……” “什么叫我平安无事?”邵钦错愕,迟疑开口道,“你早知凌霄卫要对邵氏……” “非是苦衷,实则皆因我之无能,”余东羿故意含糊其辞打断他的话,像是身怀沉重罪孽一般道,“对不起。” 一时间,邵钦沉默,又陷入了思索之中。 先前他还假扮作他人,此时既已阐明身份,邵钦的姿态便全然成了曾经的模样,那个跳脱蹦跶的皮七霎时不见踪影。 真正的邵钦是内敛、沉着的。 他经历过许多事,眼底犹如有一汪深潭静水。 按说他是统帅兵马、器宇轩昂的青年将军,泰山崩于前而不变颜色。 可这一汪潭水,也只有在遇到余东羿的时候才会被搅得一塌糊涂,浑个彻底。 归根究底,被休,是邵钦膈应了半辈子的事。 他此番来一趟,只为三个字,意难平。 邵钦不信。 他曾经是不信的。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光会差成这样,他不相信凭自己与余东羿自幼的情分,凭他对余东羿人品的认识,这个人会做出那般薄情寡义的事情来。 就是因为太信了余郎,所以在余东羿被指出是假余氏,被余氏逐出宗族、贬为贱民时,邵钦才毅然决然跟着他出走,离开邵家。 就是因为太信了余郎,他才会在含辛茹苦把余东羿供上宝殿后却收到一封砸在脸上的休书时,感到那般五雷轰顶。 他曾经是个不谙世事的公子爷,收到休书的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是男人却像个弃妇一样,就这么拖着空荡的躯壳被丢到了边陲。 直到邵氏灭族的悲怆将他所有被背叛的愁念所压倒,邵钦才开始站起来,修习武艺,变得无比刚毅。 余郎是一根刺。 在余郎抛弃他之前,邵钦所经历的所有一切都是美好的,他虽父母双亡却出身名门,有宠爱他的邵太傅,有自小与他趣味相投的师兄同道,更有他的灵魂伴侣余东羿。 然而,这一切都在余东羿金榜题名后变了。邵钦勤俭持家、节衣缩食给余东羿买的宣纸,却成了一封写给他的耻辱休书。 紧接着是去往边陲,再来是邵氏灭族,晏州匈奴肆虐。 爱人弃,亲人亡,家国破,自己性命堪忧。邵钦一步步被逼得强起来,与晏广义患难与共,一步步成了今日的血云将军。 余郎这根刺,就是最早插|在邵钦喉咙的一道。 “你以为,就凭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我还会信你?”邵钦咬牙道。 话虽这么说,邵钦的眼却忍不住投到余东羿脸上,他迫切地想从他的神情中挖到一些可以使自己说服自己的东西,诸如承诺、保证,再诸如更多的辩驳。 然而没有,余东羿什么托辞都不再补了。他就岔开腿,长臂担在船沿边儿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道:“爱信不信,邵钦,咱俩翻旧账要到猴年马月去?我就问你一句,你十万八千里来找我,跟潘无咎做了不知道哪门子的交易,是不是还心里有我?” 热气蒸腾,邵钦额头上起了层薄汗。 他额角有青筋鼓起,身侧的拳头握紧,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是,那你就抛下那些糟心的旧事,只顾当下,看看眼前,咱俩以后还一起过日子。”余东羿道。 邵钦问:“如果不是呢?” 余东羿笑了笑:“没有不是。” 余东羿凑到他鼻息之前,与他深深四目相对,道:“阿钦你忘了吗?忘了我们从前的日子?如果老婆还记得我俩曾经有多好……” 他笃定了媳妇稀罕他。 419:【当前邵钦好感度100,黑化值100。】 “够了!”邵钦的动容已然挂在脸上了,他眼尾发红,秀目睁大,呼吸有些颤抖,要说话时,竟微微压轻了声道,“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到头来你还是要我服这个软吗?” 明明他才是被辜负、被抛弃的那个,余东羿对他多年不闻不问,现在还想要与他和好? ……什么便宜都让你余曜希占尽了! 邵钦气得咬牙切齿。 “当然是我软,”余东羿已经对邵钦的意思了然,此时爽快一笑道,“只除了一处,我余东羿还有哪是在媳妇面前不能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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