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去哪儿玩?”
“我想同你一起,在哪里都行,不好玩儿也行。”连洲摇头,趴在虞九阳肩头,笨拙地轻拍他的背,拍着拍着,哭了起来,“九阳,有我陪着你,你千万不要难过。”
“我不难过,”虞九阳迈着步子,身后是不断倒塌的砖土石块,在破碎的声音中,虞九阳又轻声喃道,“我没有资格难过。”
……
大地震荡,土石翻滚。随着埋在地下的天母阁坍塌,整座秋叶陵成为了平地,满山岭的坟包破开,那些被腐蚀得残缺的骨骸全都露了出来。
乌云压城,当一柄墨黑色巨剑从地底钻出时,天际落下震耳的响雷。剑在雷电中呼啸破空,直直刺入城门前——当年宋平澜倒下的位置。
剑与长街尽头的羲和神女像连成一条直线,随之,一股汹涌磅礴的灵力从剑身涌出,顺着那条路径直直向神女像汇去,两者遥相呼应,神女像双目闪动光辉,周身一点点褪去尘埃,洁净如初。
“滴答——”沉沉的黑云拧出一滴水珠。
“滴答——滴答——”更多的雨落了下来,如百川到海,不断向城中央的神女像汇去。
磅礴的灵力被雨势打散了,好似涟漪潋滟的春波在锦衣城里起起伏伏,柔软地飘荡。
一只手接住,它落到掌心里化成了雨水,那人颦蹙着眉道:“落雨了,看来是不能放风筝了。”
女子短叹一声,翻过了手掌,盛在掌心里的雨水顺势而落,击打在了青翠的荷叶上,它顺着叶脉滚动,又凝聚成了新的雨水。
从阁楼下经过的小女童,头顶着硕大的一片荷叶嬉笑奔跑,高声呼喊:“下雨咯,下雨咯!哎呀——”
荷叶翻折,雨水倾泻,它又沾在了另一人的衣上。那名老翁扶起女童,呛了口气道:“小娃娃,看路。”
老翁挑起长担,吱吱呀呀的两个箩筐晃动,他佝偻着身影踩过长街,笑道:“立秋有雨是丰秋,真是个好天儿呀。”
箩筐在空中荡过,荡进了一道窄门。老翁放下筐,有人上前为老翁脱衣,那未干的雨水贴在温热的手心里,融成了薄薄的汗。
“爹,天这么冷,你就别出去了,好好在家里呆着不成吗?”青年推开门,漫天风雪卷入,他连忙关紧门扉,撑开伞踏入了积雪中。
“娘子——”青年擦着汗,手搭在了另一只手上,两只手紧握,汗液被烈日烘晒得蒸腾而上。它晃悠着飞上了空中,撞入了一片落花怀里,最后消融于天地之间。
虞九阳抱着连洲站在树下,连洲抬头,见千瓣幽梦桃悠扬砸下,整座锦衣城变成了一片粉色的海。花瓣飞舞,和如雾似烟的灵气又交织成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连洲歪头一思索,伸手拍打那棵年迈桃树,一瞬间,树的生机尽去,粗壮的树根开始枯萎收缩。
遥遥的地底,一位身着黑衣的道人坐在一口玉棺上,浓稠的黑暗里瞧不见神情,只听他低声问:“你呢,你求仁得仁了吗?”
在他不远处,一柄长剑发出清越哀鸣,直直向上破开了层层土地,飞至了锦衣城上空,牢牢地钉在了两座天鬼像之间,如春风过境,城墙四周攀腾起树根,树根渐渐变得粗壮,纵横交错,将整座锦衣城包围。
红花从地里探出头,悠悠向上空飞去,数不胜数的红花瓣似一块巨大的红色幕布遮住了锦衣城,不一会儿,那刺目的红渐渐淡去,树根、红花、长剑……连同这座古城都湮灭在了过往里。
长风打过,乌云散尽,只听闻天鬼像留下的泣音。
书生:“一抔黄土一抔泥。”
和尚:“人间不过梦一场。”
书生又道:“庄周梦蝶。”
和尚应道:“我梦蝶。” ---- 终于在今天写完了这一卷,嘿嘿,祝各位新的一年平安健康(*^▽^*)
# 同悲
第71章 沉渊(一)
夜沉如水,川流不息。
连瀛收回船桨,弯腰在船头贴了张行水符。船破开水面,缓慢地向着正北方行驶。连瀛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确认无误后转身返回船舱里。
船舱内没有点灯,连瀛借着朦胧的月色摸到了床榻边。祁凤渊背对他,发丝散乱掩着脸,连侧脸都瞧不着。
连瀛屈起一条腿压在了被褥之上,伸手向祁凤渊探去,手落在了祁凤渊的颈上,不一会儿又摸到了额头。掌下的温度还是烫人,自出阿欠的场后,祁凤渊便起了热,长时间里都出于昏睡的状态。
连瀛一手撑在祁凤渊侧边,俯下身子去看他。祁凤渊紧闭着双眼,不知梦到什么,眼睫微微颤动,眼角泛着水光,泪水划过鼻梁往下淌,连枕巾都濡湿了一小片。
连瀛直起身,掀开被子一角,上了床榻。他把祁凤渊捞进怀里,背靠舷窗坐着,又拉起薄被盖在了祁凤渊身上。
祁凤渊面朝着他,泪沾湿了连瀛衣襟,透进了他的锁骨里,同样烫得很。连瀛偏头看着窗外,浪花卷着月光翻滚而起,哗啦哗啦地拍打着船身。
祁凤渊埋在连瀛怀里,呼吸沉沉,忽而他挣扎了一下,手抓紧连瀛衣襟,发出几声呓语。连瀛抱紧他,低下头去听,却发现那仅是几声泣音。
没多久,祁凤渊哽咽着咳嗽起来,连瀛仰起头缓缓舒出一口浊气,手上动作不停地轻拍祁凤渊后心,哄道:“不哭了,你还有我啊。”
连瀛闭上眼,哼唱起槐城的曲子《新人愿》,渐渐地,祁凤渊松开了手,枕在连瀛肩上停了泪。
仙门无人,连洲离开虞九阳便会无处可去,那么对祁凤渊而言,离开仙门,祁凤渊有处可去吗?祁凤渊心里有将现在的连瀛当作归宿吗?
祁凤渊一心想走,已存死志,不会再为连瀛停留。
在歌声里,在摇荡的浪涛声里,连瀛顿感疲惫,甚至是有了想吐的感觉,可是会怜惜他晕船的人……心已经不在他这里了啊。
连瀛枯坐不知多久,揽着祁凤渊的手终于松开了。他为祁凤渊掖好被褥,悄无声息地下榻走了出去。
外头夜浓星稀,连瀛盘腿坐在船头,他的伤未好全,船也在摇摇晃晃,可连瀛不敢闭眼休息,他怕祁凤渊睡不安稳,醒了会哭,会寻他。
但是并没有。
连瀛坐了一整夜,祁凤渊没再醒过来,也没在梦里哭泣过,好似只要连瀛不在祁凤渊身边,祁凤渊便是安稳的。
连瀛想了许多事,在天地静寂中,由此萌生了一丝死意。
真没意思啊,连瀛心道。
如果和祁凤渊一起离开,祁凤渊是不是也会百般不情愿,不愿连瀛同他一起死?到那时,祁凤渊会心疼吗?还是只是单纯地不想同连瀛一起的怅惘居多?
连瀛望着不停歇的水,江水给不了他答案。
又不知坐了多久,凉意浸骨,连瀛想站起时身后忽而传来了一声咳嗽声。
连瀛没有回头,不动声色地又坐了回去,祁凤渊的声音幽幽传来,似这寒风一般清冷:“外头冷,你怎么不进去?”
“我不想同你共处一室。”连瀛冷硬地答道。
祁凤渊不再言语,不一会儿连瀛后头响起了衣物的窸窣声,连瀛偏头去听,只听见祁凤渊说:“我坐外头,你进去吧。”
连瀛心内叹息一声,这人刚退热,又坐在外头吹风,等会儿又该起热了。连瀛不想总为祁凤渊低头,因此心里怜惜他,面上却又冷着不回他。
祁凤渊又咳嗽了几声,道:“这是去哪儿?”
“槐城。”
静默了一会儿,连瀛忍不住回头去瞧,祁凤渊坐在离他不远处,正低着头没有留意到他。那手指微动,搭在膝上轻轻叩击着。
连瀛收回目光,心道:不知他又在想些什么?
“槐城吗?”祁凤渊轻声道,“我不想去。”
那万般心思如气泡被这句话戳破,连瀛一顿,嗤笑道:“由不得你。”
连瀛站起,衣袍被风吹起,猎猎作响,似汹涌翻滚的浪,他转身看着祁凤渊:“你不是盼着我忆起旧事吗?你同我走一趟槐城,说不定就记起来了。”
风大,浪头也渐渐大起,连瀛站于船头,看着像是随时会被浪潮吞没。
浪危险,连瀛的笑也危险极了,他微眯着眼,勾唇笑道:“三年前,你我不就是在槐城打起来的吗?”
“啪——”
一个浪头打上船,扑湿了祁凤渊的衣袖。
祁凤渊目不转睛与连瀛对视,道:“我想和你一起去槐城的时候,你不答应,现下我不想去槐城了,你也不答应,你要我如何好?”
“连瀛。”祁凤渊拂袖站起,湿漉漉的袍袖沥水。祁凤渊和连瀛在一起的时刻总是这般狼狈,从未有过体面的时候。
祁凤渊往前走了几步停住,欲言又止不知想说些什么,最后偏过头避过连瀛探视的目光,看着水面道:“这里是瀛川吗?”
瀛川是三大水域之一,只是临近槐城,除了槐城之人外,鲜少有人踏足此地,即便是祁凤渊也从未来过瀛川。
“你想说什么便说。”
祁凤渊看向连瀛,连瀛脸色不佳,神色冷峻,语气也冷极了,祁凤渊倒是很爱看连瀛这副冷冰冰的模样,他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很是勾人,像是夹霜带雪的锋利的剑刃,让祁凤渊怦然心动,忍不住靠近他。
祁凤渊没有向连瀛说过这些事,从来没有当面倾诉过这些他令祁凤渊着迷的方面。祁凤渊贴着连瀛,手落在连瀛的胸膛上,感受着他心脏有力跃动的节奏。
乱了,连瀛的心跳乱了。
很可惜。
祁凤渊抬起头注视他,心道:可惜,两人就是说这些说得太少,要走的话、要挽留的话却说得太多。
连瀛的手指按压在祁凤渊眼尾,轻声道:“你想说什么话?”
两人距离一近,那些隔阂与硝烟又都散了,和过往一般,只要两个人语气都能和缓一些,似乎又能够和好如初。
连瀛心头一动,有些画面从脑海里匆匆掠过,捉不住,看不清,恍惚回神,听见祁凤渊开口:“你先前掉进横水、重河里都能想起一些事,那——”
“——掉进瀛川里呢?”
这说的什么话?
连瀛收回手,皱眉道:“你——”
话刚开了个头,祁凤渊一伸手,轻而易举将不设防的连瀛推下了船。
“你”字被拉长,音调从低到高,风吹浪打的,最后竟成了一声破碎的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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