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嘶哑,半是不解半是妥协道:“为什么你总是让我回去呢?”
“你的伤还没有好,出来这一趟你就落了两次水,一次昏迷得比一次要长,你该在槐城里好好养伤才是。”祁凤渊想了想,又补充道,“况且,我们已经和离了,你不该再同我一道。”
连瀛侧过头,捂住了心口,梦里撒泼耍赖、费尽心思要和祁凤渊合籍,醒来后祁凤渊却反复强调他们已经和离,这算什么?连瀛猛然抬头,眼里浮起红血丝,牙关咬死,连喘气都变得艰难。
“你与我,只有这件事可讲了吗?”
祁凤渊转过身对着窗外不说话,身后连瀛的声音传来。
“我落水两次,记起了些旧事。”
祁凤渊似是不在意,手指又在叩击着窗沿:“记起哪些了?”
“你我黄水村初次相遇,还有入象山秘境的事。再多的事情我也记不得,就这两件独独记得最为清晰。”连瀛回味着梦里,神色又缓和下来,他看着祁凤渊的背影,“你我最初也不是这般针锋相对、无话可说的,我不记得了,不记得我和你为何变成现在这样,我……”
祁凤渊打断道,“很好了,不用再记起其他的,到这里就够了。”祁凤渊始终没转过身来,声音轻得像是在光线中飞舞的烟尘。
祁凤渊总是有激怒连瀛的本事,不管连瀛如何好声好气,眼前的这个祁凤渊就是不为所动,不肯为他做一丁点让步,他心肠好软,对着其他人时明明不是这样的,可为什么独独把这份硬心肠给了连瀛?
连瀛再退一步,为祁凤渊的态度找到了理由,“你是怪我横水镇刺你那一剑?还是往前些,三年前和你发生争执?不都说了,你我扯平……”
“不是,都不是。”祁凤渊转过来,光线大亮,把那张温和的脸切割得明明暗暗,他眼神意味不明,但还是温柔地笑了下,“你不记得了,我们在一起三百年。前些年很好,真的很好,往后我们常常争吵,谁也不肯让谁,聚少离多,最后谁也不肯找谁。你记得那些好的,已经足够了,后面的事情想起来总觉得难堪,我不想你记起。”
“我已经死了,你我何苦纠缠。不如早回去吧。”
祁凤渊走了,走时还不忘贴心地掩上门。
连瀛退无可退,望着青纱帐顶的灰尘成神,瞧着瞧着,喉头酸涩,胸腔止不住怒意。
这又算什么?
说再多,做再多,只换得祁凤渊一句“何苦纠缠”?
连瀛攥紧被褥,愤怒烧到眼底,眼睛酸痛,可祁凤渊走了,在这里又是哭给谁看?
忍着忍着,那股酸涩淡了。
连瀛躺倒在床,另一腿踩在被褥上支起,他眼尾发红,表情阴沉。
心里声音多且嘈杂,一念说回去就回去,谁还离不开谁;一念又说,凭什么要如祁凤渊的意,偏偏不走;一念还说,他早就不爱他了,何苦纠缠,反正他都死了,不如一剑彻底送他归西。
何苦纠缠、何苦纠缠……祁凤渊变了,那个心软会哄他、让他的祁凤渊不在了,不如、不如……
连瀛起身,动作利落地穿好鞋袜外袍,从层层纱幔后走了出来,右手在虚空一抓,孤芳自动飞回他的手中。
那个细微的声音越来越大声:不如、不如……不如什么呢?他歪头,就这样杵在房中,极其认真地思量。 ----
第41章 第 41 章
是夜。
一位白衣人坐在屋上,他指尖勾着系绳转着酒瓶,长长的系绳末端,那深红色穗子绕着手腕盘旋而下。
他另一手枕着后脑,翘着二郎腿晃悠。酒瓶翻飞,一滴酒也没有洒落。
“还不下来?”在青瓦被踩得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中,传来这样一句话。
他放下腿,足尖踩瓦,整个人朝一侧往下摔去。
深红色的穗子在夜空划出一道弧度,粗布白衣的衣角扑着风乱飞。白衣人顺着屋脊滚下,手在边缘轻轻一搭,穿过大开的窗,荡进了屋里。
屋里,一个纸人推着轮椅往前几步,阿林——又或该称为楼林,坐在轮椅上面对白衣人如此行径颇有微语:“你什么时候能改掉不走门的习惯?”
白衣人笑了声,退到靠窗,一手单撑,整个人又坐到了窗棂上,此人好似天生没有腰骨,笑容过于恣意放荡,“没有什么所谓罢?倒是你,腿没事还要坐着轮椅,这个习惯不需要改?”
楼林抓起盖腿的薄被拉高了些,纸人把他推到案桌前,案前点着一支明烛,火焰正盛,纸人怕热,又往后退了几步。
这个纸人做工粗糙,画技也拙劣,不复象山秘境所见精致。而楼林那副伪装用的粗狂长眉长相也失去了意义,早早恢复成自己原本相貌。
“夜里凉,受了风,腿会受不了。”楼林执笔,在纸上细细描摹,像是突然记起,又道,“他们来重河了。”
白衣人——林如鉴笑容收敛,他靠着窗框,仰视飒沓星空。
楼林等不到回应,问:“要在重河动手吗?”
“不。”林如鉴摇头,一条腿抬起踩在窗棂上,即便再粗鲁的动作,任他做来也像是极风雅之事,“祁凤渊太难对付,引他们去锦衣城吧。”
林如鉴笑道:“别说没提醒你,他们来重河是为了莲体,莲体不见了,你该想好措辞。”
“简单,那当然是把罪责推给你。”
林如鉴挑眉:“真是好主意,但出卖朋友会不会太干脆了些?”
“罪多不压身,做一件错事是错,做两件错事也是错。”楼林停下笔,仔细端详他的画作,“林公子,我才是该提醒你,若此次不成,我很难再帮你。”
“普通人活一百多年已经算是高寿,而我用续命丹活了三百多年,也是时候了。”楼林又提起笔,“你弄清楚了么?仙门的‘溯洄’究竟在谁身上?”
“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人有这种所谓的时候,神却没有?”
楼林描摹的动作一顿,抬眼道:“千百万年前的人也似你这般想法,所以现在已经没有神了。众生平等,都是会有那么一天的,或许你不该强求。”
“会有那么一天,那也该是寿终正寝。”林如鉴仰头,手指勾着系绳用酒瓶底子轻碰眉心,酒是温的,酒瓶散发的热意能驱赶他的焦躁,“不应该是这样,比如楼明,又比如他,能有更好的结局。”
笔在纸上画过长长一道,这画算是彻底废了。
楼林放下笔,捏着眉心道:“或许是因为楼明,我对你多了份感同身受,否则我不会帮你的,这条路明明是歧途,你不该往这儿走。”
“什么是歧途,什么是正路,在象山秘境之前,谁也料想不到通天仙途会是一条歧途。”
“别劝了,你知道我素来难劝。”林如鉴跳下窗,朝楼林晃了晃酒瓶,笑道,“不讲这些了,喝酒吗?”
……
“喝酒吗?”
连瀛在客栈一楼找到祁凤渊,一楼大堂中央人多,祁凤渊选了处靠窗的地方坐,此间席位都用花鸟屏风隔开,还算安静。连瀛走近才见桌上摆着好几个酒坛子,有个开封的酒坛已经空了。
连瀛把剑放下,坐到了祁凤渊旁边,祁凤渊手肘搭在窗边,头朝外饮着闷酒。
连瀛又道:“酒入愁肠愁更愁,你是因为酒能忘忧而喝酒,还是因为喜欢喝酒而喝酒?”
“有区别吗?”祁凤渊闷声道,“不都是我自己喝酒?”
连瀛眉尖一动,忽而道:“以前,我陪你喝过酒吗?”
祁凤渊头埋在手臂间,摇了摇头,酒太烈,劲儿上来了,他有些难受,讲起话来也就不管不顾,语气中带着埋怨:“你没有陪我喝过。”
“那今天我陪你喝。”
连瀛抢走祁凤渊手上的酒坛,换成了两只酒碗,塞进一脸不满的祁凤渊手中。两只酒碗轻轻碰撞,连瀛一饮而尽,唇边有残酒滑了下来。
酒好烈,烧灼着连瀛的咽喉,连瀛望着祁凤渊缓了好一会儿,道:“你喜酒,可我从未陪你喝过,虽不记得,但我也知原由。”
祁凤渊怔了怔:“什么原由?”
连瀛又倒满酒,酒倒映着他的脸,一脸迟疑。他扭头去看祁凤渊,好几次欲言又止。
祁凤渊靠在窗边,寻常时候他仪态端正,并不像这般坐得这么懒散,他用没拿酒碗的那只手撑着头,体贴道:“不想说就算了吧。”
“我不想说,你就真的不问吗?”连瀛有些好笑,挪到了祁凤渊身边。
他是想说的,可他不知如何开口,见祁凤渊没有寻根问底,他就更想说了。
在连瀛和祁凤渊沉默的间隙里,窗外有一对夫妻走过,看起来很年轻,或许新婚燕尔,情正浓时。可惜两人似乎起了争执,那位夫人走在前头,气势汹汹,男子跟在后头,好几次去牵那位夫人的手都被甩开了。
他们停在窗外,说话的声音很大,想不听见都难。
女子说:“工头都说你早早下了工,可你回家回得这么晚,你总是不说你在外头干什么,我看这日子不如不过了。”
男子有些尴尬,拉着女子小声劝慰了几句,女子垂头用衣袖擦泪,把男子推开了稍许。
男子见妻子哭了,也顾不上丢不丢人,他从怀里取出一根发簪,簪花手艺精致,顶部嵌着一颗不大的珍珠,他走近对他妻子解释道:“上次陪你出门,见你很喜欢这支簪子,但你没有买下来,我知道你是顾着家里。这几日回家晚,都是因为我在外头还找了别的活儿干,我想多攒攒钱买下这支簪子送你。前几日不肯和你说,是想给你个惊喜。现在你看看,喜欢吗?”
女子不哭了,男子又细声哄了几句,为女子插上发簪,那位夫人喜极而泣,两人牵着手远离了窗边。
连瀛没有看窗外,他一直在看着祁凤渊,在祁凤渊眼里颇为奇妙地看出了艳羡。他把手搭在祁凤渊的膝头,又坐近了些。
“你说我们都在争吵,吵什么?”
祁凤渊端起酒碗喝完,把空碗给了连瀛,指使道:“倒酒。”
连瀛:“……”
祁凤渊重新拿到酒碗,才开口:“就像今早上一样,细说起来都算不上什么大事。”
他晃了晃,盛满的酒溢了一点出来,连瀛抽出帕子替他擦衣服上的酒渍,好像事不关己地问:“算不上什么大事,还能吵得谁也不肯让谁这么凶?”
祁凤渊躬着身子,趴在了窗边,说道:“每次吵,你都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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