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娘脚下,林如鉴脚下,准确地说,是这间庙宇里,躺满了尸体,一个挨着一个,一个叠着一个,连落脚都难。
每一具尸身裸露的皮肤都爬满了诡异的花纹,每一颗头颅皆眉目紧皱,像是死前经历极大的痛楚。多不胜数的尸体还都是同样的姿势,双手交叉叠在心口,整个躯干躺得笔直。而最重要的是,每一具皆是尸首分离。
林如鉴看够了,收回视线,又道:“我随朱氏出入龙隐村,和村民打交道的活儿都落在我身上,接触多了,就明白这里的人都如井底之蛙。”
“他们想要向上走,却不知天究竟多高,地究竟有多辽阔。”
“哪一处的天似这般低矮,哪一处的地似这般狭窄,可他们把这当天作地,从未有从出去过的念头。”
“你们想打破神境的禁锢,却又眷念神境的保护,朱问安就是太清楚这点,才把你们拿捏住了。”
“十年改变不了,百年改变不了,但用上千年,用上万年总是能改变的。”文娘握紧手中白伞,发白的指尖摁在伞面上几乎看不见了,她咬牙切齿,“如果不是朱问安命人种下莲种,龙隐村又何至于此?”
林如鉴摇头,不再与她多言。可文娘偏还要与他清算旧账,“寄生灵,是你做的吗?”
文娘言语冷静,但手已经握在了伞柄处,林如鉴笑笑:“是呀,不是你让我伺机清除驻守横水镇的朱家修士吗?人又不少,一个一个清除很废力气,寄生灵省力许多。一个寄生灵太容易找到,以防万一,我多用了一只。”
文娘手指拨动,林如鉴安抚道:“劝你别动,这把伞若再用一次,不消片刻你便会魂飞魄散。你是个很好的盟友,我暂时还需要你。”
文娘冷冷提醒:“驻守横水镇的修士伤亡不多,死的反而是些普通百姓。你究竟是意在朱氏,还是另有所图,你心知肚明。”
林如鉴摊手:“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我不是智者,又如何能料到祁凤渊和连瀛会出现在横水镇?”
“连瀛的出现也许是真想不到,可祁凤渊会不会出现在横水镇,这一点你没料到?”文娘侧身,“六月初一你随朱氏进入龙隐村,而后传信告知我龙隐村爆发莲疫一事,信中特意提起祁凤渊有对付莲疫的方法。你在引导我向仙门求助,你利用我引祁凤渊来横水。”
“夫人,说什么利用实在是太见外,你我是互惠互利。祁凤渊来龙隐村,这不也合你的心意?”
文娘眼睛微睁,突然醒悟:“莲种是你给朱问安的?你打的就是用莲疫引出祁凤渊的算盘?”
一颗头颅紧挨着文娘脚边,那死不瞑目的双眼眼球突起,瞪得很大,直直盯着她。文娘鼻子发酸,“祁凤渊来得太晚了,我明白得太晚,都太晚了。”
林如鉴能看出文娘此刻心境防线最为薄弱,一改以往能与朱问安分庭抗礼的形象。他轻声道:“怎么会晚呢?你从道域赶来,不就是要找到玲珑塔核心吗?你是圣女,玲珑塔核心在那儿只有你知道。说出来,祁凤渊就能够修复玲珑塔,千年万年后,龙隐村会回归它本来的模样。”
文娘喃喃道:“龙隐村会回归它本来的模样?”
林如鉴隐于暗处,语气低沉,声音低微,仿佛那声音不是林如鉴在和她对话,而是文娘的心魔出声,他道:“是啊,在哪儿呢?玲珑塔核心?”
“在……”
林如鉴静听,忽而,文娘眼神回复清明,她声音陡然高转,“在哪儿,你得拿命来听。”
素白的伞面大张,金光璀璨,文娘站在神像前,裙袂飞扬,她的面容倒比神像还似一尊神。
林如鉴轻笑,无奈道:“夫人,你真是不听劝啊。”
金光如千万雨箭齐齐射向林如鉴,林如鉴一脚踢起一具尸体,在光芒洞穿那具尸体前,又踢起另外的尸体。
那躯干上的一圈圈诡异花纹被金光穿透,在照射下竟像是在圣洁之地开出的耀眼金莲。
一寸金光绞杀掉一具尸体,霎时间,血沫翻腾,骨化飞灰,皮肉碎屑洋洋洒洒,所有金莲湮灭在强光里,恍如凋零。
林如鉴在尸体的掩护下,瞬身至文娘身后。一把未打开的折扇抵在文娘喉间,文娘只一低头,颈项间就多了条沥血红痕。
“别动。”林如鉴在身后道。
半空中的法器停止攻击,但仍转个不停,似乎不懂主人为何不再驱使它般,在空中晃荡了两下以表示不满。
那把折扇被一寸寸打开,精钢做的扇骨上雕着镂空花纹,是水与云交融的形状。扇骨顶端露出小而尖的薄刃,正是划伤文娘喉咙的利器。
整把扇子看起来很轻,很薄,也很锋利,就像是它的主人林如鉴一样,看起来温和,旁人却不可驾驭。
“收伞吧,夫人。”
素白的伞在空中慢慢收拢,忽而,它转了方向,伞顶端朝着文娘。
文娘嘴角轻轻勾起,心念一动,伞飞速朝文娘而来,速度快极了,林如鉴只退了半步,伞就到了文娘身前。 伞顶端掠出一束银芒,直接洞穿两人的胸膛。
“噗。”薄而细的剑刃刺入,那是一把和林如鉴折扇同样材质所做的剑,是林如鉴赠给文娘,后又被文娘作了改动。
利刃穿胸而过,林如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低头看着那被改动过的剑,剑身有缺口,细看那些缺口处打起卷。若是刺入再抽出人体,这些卷起的剑刃便能够带出人的血肉。 现下,那些卷起的地方就勾着些微红肉,那是方才穿过文娘身体带出来的。
“噗。”利刃抽出。 文娘身形一晃,林如鉴上前搂住她。
“咳,夫人好狠的心呀。”林如鉴咽下喉中涌上的鲜血,背靠神像,把文娘放到地上。
白伞没有了魂力支撑,落在了地面上,光芒渐渐暗淡,此时瞧着和普通的伞一般无二。
文娘道:“果然,你是林家被驱逐的子弟,你是林家主家的人。”
林如鉴低眉含笑点头,指着胸前伤口道:“原来你想看这个,你早说我一定大大方方给你看,何必这么伤人伤己,怪疼的。”
林如鉴胸前衣衫被剑气破了个大洞,在那被洞穿的伤口处,除了翻卷的血肉,还有一朵云纹烙印,云里绘着三条水波浪纹,两条锁链交叉盖在这朵水云纹上。这是道域林家的刑罚,一旦被打上这个烙印,则受刑之人永生不会被林家承认。
不过,能受此刑罚,受刑之人必定是位受林家重视的子弟。
林如鉴探身,抽出手帕为文娘擦净脸上沾染的血,更为她把颊边散乱的发丝挽至耳后,动作轻柔,“太聪明的女人,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文娘侧脸避开他的动作,喘息道:“太聪明的男人也不遑多让,你何必惺惺作态。”
林如鉴收回帕子,脸色并没有比文娘好上多少,他轻声道:“可能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什么,林如鉴却没再说。他收好折扇,站起朝文娘拱手施礼,然后离开。
文娘看他身形不稳,但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走时林如鉴唱起了云水常常能听见的小曲儿:
“膏粱地呀,是非乡,今宵我一枕黄粱,酒入愁肠,梦里愁更长。”
咿咿呀呀的声音远去,文娘的眼皮子开始往下耷拉,模糊的视线里,两人朝她走来。 ----
第18章 第 18 章
一个身穿白衣、矮小的身影凑近她,拉起她的手,缓缓地输送灵力,只一个举动,文娘便知道此人是谁了。
那灵力如清浅小泉,又带着股暖意,让文娘想起小时候她娘抱着她的情形,那怀抱也是这么温暖的。文娘的意识渐渐回笼,她拉开白衣姑娘的手,抬眸看清眼前的两人。
朱不辞被白衣姑娘放出,此时蹲在文娘面前,面容枯槁,眼神空洞,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文娘废力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递给朱不辞,见朱不辞不接,强硬地塞到朱不辞手上,“那些话,你都听见了。我是你的杀父仇人,他是你的杀母仇人。我死了,可他还在。往林家去吧,你的仇在林家呢。”
文娘摸摸朱不辞的头,“若想安稳度日,那就做朱氏的家主,朱延会帮你的。若没有活下去的念头,那便报仇去吧。”
文娘收回手,又去牵那白衣姑娘的手,那双手很粗糙,一点都不像是小姑娘的手,文娘摩挲着那些粗茧,眼里噙满了眼泪,“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弄成这样,真的对不起。”
白衣姑娘伸手为她擦泪,不知所措地“嗬嗬”几下,又奈何说不出话来。
“我是为龙隐村好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文娘的脸掩在那双粗糙的手里,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我知道,你一定很辛苦,我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我,你不会是这样的。”
文娘心有所感抬起头,眼眶通红,那皎洁的脸变得透明几分,哽咽着:“人性贪欲始,你要成神的,千万不要学做人。”
文娘的魂力如骤燃起的灯火,刹那便熄灭了,在魂魄飞散之际,她伸手去拉朱不辞,仅仅碰到指尖就消失了。
她最后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心中不要有恨。”
朱不辞神情麻木,反倒是白衣女子瞧着比他还难过,她收起文娘散落在地上的衣着、服饰裹成包裹,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又去捡起那把白伞交给朱不辞。
“嗬嗬。” 走吧。
她牵起朱不辞的手往外走。朱不辞一只脚踏过门槛,半边身子迎着阳光,那一刻,他心中生出无限的恐惧,他回头,哭着喊了一声:“娘。”
白衣姑娘牵紧他的手,两人一齐消失在朝晖下。
走出去,祁凤渊来到正西神君高州的庙宇。 正西神君庙正常许多,庙内的香炉昭示着过往香火鼎盛,在这里没有奇怪的壁画,也没有不该出现的残魂,但也多了些别的东西。
祁凤渊踏上粘稠、泛着腥味的地面,庙堂高挂的灯火摇曳,照得整个庙亮堂堂的,也让人看清地面上都是些什么东西。
每迈一步,尚未干透的血液黏着鞋底,在鞋底和地面间抽起长长的细丝,绷紧,绷细,然后被拉断。有的地面血量少,血迹干透了,被风吹起翘起一层边来。
在灯火映照下,神像周身泛着金色光芒,微微一笑的正西神君塑像右手执花,看起来温暖又慈悲。可惜,神像躯干上布满了划痕,暗红色如同泼墨似的染了整座塑像。
连瀛和祁凤渊没有动作,静静地看着神明塑像前的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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