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凤渊收剑跟上,在妇人撞上壁画那一瞬间,把万水也扔了出去,一人一魂消失在壁画中后,祁凤渊提剑转身,打量壁画。
左臂的伤口开始缓慢痊愈,祁凤渊扯好衣袖,血染得衣袖落下了斑斑点点的红。
地上一滩血洼映着烛光曳动,剑尖轻划过,搅碎了这微弱的烛光,鲜血顺势飞溅向壁画,而后滚落。
壁画被血珠开出几条纹路,鲜艳的颜料褪去颜色,露出灰黑色的几条道来。还不够,祁凤渊弯腰以手掌沾血,擦过壁画,抹出了人头大的区域。
祁凤渊凑近,灰黑色铺底的壁画底层,绘着杂乱的白色线条,但这区域不大,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嗯?”祁凤渊凝神,隐约可见那片灰黑色里有影子在动,“这是?”
那影子由小变大,快要撞出墙来一样,祁凤渊把手放在鼓起的璧面按了按。
“嗯——”
两声闷哼顿时在殿堂响起。
祁凤渊摔倒在地,捂着被撞到的额头,一手推开压在他身上的东西……不,是个人。
“连瀛?”祁凤渊惊讶道。
连瀛坐起,整个人像从土堆里被刨出来的一样,浑身沾满了泥土屑,发丝也在打斗中散开。他扯下束发发带,以手梳理头发,但左手一直在颤,梳上去的头发总会有几撮掉下来。
祁凤渊站起,接过连瀛的发带,替他束发,“你的手怎么了?”
两人挨得近,连瀛很清晰地闻到祁凤渊身上散发出的浓重的血腥气味,他也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地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祁凤渊为连瀛梳了个干净利落的马尾,用发带束好。连瀛觉得太紧,伸手扯了扯,扯得刚梳好的头发冒出几缕不齐整的头发,祁凤渊忍着想再次整理的心情退开。
连瀛指着祁凤渊手中的剑:“你刚才和万水在一起?他人呢?”
“我把他送出去了。”
连瀛挑眉,祁凤渊又道:“你来了刚好。”
祁凤渊拍拍壁画,“这壁画里还有一层,遇水才会显现。”
连瀛无语,他方和左明打了一场,左明碎了又复原,复原后又被连瀛打碎,连瀛奈何不了左明,左明也无法从连瀛这里讨到好,最后左明不想和连瀛纠缠下去,将连瀛投掷到了这座神庙。
战战休休,说实话连瀛有点累了,但祁凤渊看他的眼神盛着太满的期待,连瀛心内叹息,闭眼化出了浓黑、湿润的雾气。
冷湿的雾气接触到璧面,生出细密的小水珠,慢慢地,四面壁画的颜料和水交融,流淌而下——被掩藏的底层壁画渐渐显露出来。
祁凤渊想起旧事,嘴角轻勾。
“你笑什么?”
祁凤渊的思绪被打断,他摇摇头,又再次摇头,“没什么。说了你也不记得。” 连瀛看过去,“万水和你说了我失忆的事?”
“万水不说,我也知道的,你别怪万水。”
“你早就知道了?”
祁凤渊的指尖顺着白色线条的走势移动,漫不经心地点头。
连瀛想起他们在客栈那段莫名其妙的对话,忽然懂了。 连瀛问道:“我们一起种过树吗?”
祁凤渊道:“种过的,是惠菩提道长送的极慧树苗,吃下其果能使人修为倍增。”
“这样的树我在槐城未曾听闻。不过,既然是棵有灵气的树,想必长势喜人,难道我答错了吗?”
“有一次你练剑收不住,伤了它的根,未等它结果便死了。”
“那花呢?”
“也死了。”
连瀛疑问:“那我答得不对吗?”
祁凤渊摇摇头,看向第二面壁画,“不,它是在去槐城的路上死的。你过于无聊在路上掐光了它的花瓣与叶片来数数,还没到槐城它就枯萎了。”
“好吧,看来我不适合养花莳草。”
连瀛轻笑一声,靠在了壁画上,他已经收回黑雾,水汽冲淡了血腥味,空气带着股湿润感。
他注视祁凤渊的背影,昏黄的烛火笼在连瀛的眉眼上,眼睛像三月被春雨淋过的桃花瓣,时而泛着细碎的光,连带看向祁凤渊的目光都温柔了许多,“你对我这么了解,对往事也记忆深刻,想必你我结为道侣那三百年恩爱非常。我养伤养了三年,想来你也不好过,那场架你我也就扯平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和离?”
祁凤渊噗嗤一下笑出声,他转过身,不可思议道:“恩爱非常?我和你?” 他摇头,眼神戏谑又坚定道:“我不了解你,你我从未了解过彼此。”
连瀛站直,他心里又升腾起那种古怪的情绪,不受控地在心底蔓长,他直直地盯着祁凤渊,试图从那副让人厌憎的表情中看出真假。 他在判断祁凤渊说的话,但遗憾的是,这似乎是真的。连瀛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感到遗憾,他明明失去了记忆。
“不过,”祁凤渊也看着他,“你为什么离开槐城,跟我来神境?我身上还有什么是你想要的?你说出来,我可以给你,不枉你我道侣一场,总要好聚好散的。”
“只要是我想要的,你都给我?”
“自然。”
连瀛侧头大笑,松散的发丝落下一缕来,他朝祁凤渊扔了件东西,杀意凛然、一字一顿地道:“我想要你的命。”
祁凤渊低头细看,那是由两股细绳拧成的红绳,红色已不再鲜艳,断口毛毛糙糙,摸着像细小的绒毛。这样的绳子祁凤渊眼熟,在他的手腕上就正系着一条。
“命契线?”祁凤渊恍然大悟。
命契线,道侣结契,以命相应,一人戴着的命契线断了,则代表此人的道侣离开人世。
“我想要你的命,”连瀛望着虚空出神,“可惜你已经死了。”
“是,我已经死了。”祁凤渊笑着,无言地松下口气。
“天行有常,死去的人重现人世,是为不应该。”连瀛抬头,“这话是你说的?”
见祁凤渊点头,连瀛又道,“有朝一日,你死了,又重现人世,这也是不应该。若有那么一天,你会亲自送自己离开?”
“这话,也是我说的。” “真奇怪,你我初遇说的那番话,倒很合今日情景。”祁凤渊后知后觉问道,“嗯?你不是不记得了吗?”
连瀛不答,又问:“为什么你死了还会重现人世?莫非你心中有执。”
“不。”祁凤渊对连瀛笑,“我心无执念。”
连瀛也笑。 原来他在祁凤渊心里连执念都算不上,看来他们两人的感情确实并不融洽,难怪祁凤渊快死了还要和离,又或者说是和离后活该他死了。连瀛腹诽道。
“你不是问我来龙隐村干什么吗?奉师门之命来查看异象是真的,寻师兄也是真的,但还有一点我未告诉你——”
祁凤渊指着第三面壁画,那面壁画画着一条龙和七个小人。 龙首面目狰狞、苦痛不已,前爪被一人执剑砍断,断爪绘在壁画底部,山川形貌的白色线条覆盖断爪之上;遒劲有力的龙身以诡异的姿势折叠,一人从折叠处抽出两节脊骨,拿在左右手上,细细分辨叠加的线条,那是日与月的图案;另一人抽龙筋,龙筋作江河;另一人剥龙皮,龙皮化大地;细碎的龙肉是天边的云,飞溅的龙血是落下的雨……
却原来,这方寸之间,尽是龙神的遗骸。
祁凤渊道:“我为渡己,也为渡龙神而来。” ----
第17章 第 17 章
往右看,第四面壁画上全是文字,细细道尽七位侍者如何设计龙神,如何将龙神剥皮抽筋的事。
“……凡人屠魔弑神,致大境四分。今七侍者忘前车之鉴,以凡人之躯称神,以奸小诡计犯神。吾记此事警后人,人贪欲难治,他朝必亡。” 落款——明思泪书。
“明思没有参与围杀龙神的计划,他把龙神的一缕魂魄送出神境,龙神的残魂在境外游荡遇着了我师祖,现仍在仙门养得好好的。”祁凤渊也是从这壁画才得知龙神遭遇,平时师祖和龙神都对此缄默不语,“几月前我师祖仙逝,龙神心绪不稳,而文娘有明思遗物,感应到了龙神的存在,她多次求见仙门未果。六月十二日,龙神看了文娘的来信让我来龙隐村。”
祁凤渊缓缓道,“龙神只是一缕无念无执的残魂,可师祖渡他多次也未能送他离开,这一次,龙神说他到了离开的时候,让我送他前来龙隐村。我情况与他虽不相同,但极为类似,若龙隐村此行能渡他,寻根溯源,或也能找到渡我的办法。”
连瀛静静听着,从讶异复归平静,心道:“祁凤渊是真的认为天行有常,万事万物必须依序而行。难道这人间,当真没有一点值得祁凤渊依恋的事情吗?祁凤渊真的一点也不想活了?”
连瀛咬了咬舌尖:“若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直到离开人世也不会再寻我?” 祁凤渊道:“我们出去罢。”
连瀛自找无趣,扭头走向来时的壁画。 祁凤渊在他身后说:“此间事了,就此别过吧。”
“好。”连瀛应道。
“这人果然还是死了好。”他恨恨心想。
“这是西北神君的庙,西北神君林广司病疫,不过龙隐村的村民们很少生病,所以九神庙里林广最少信徒,这间庙宇也最少人来。”文娘取出神像下放置的箱箧,取出火折子将璧上的油灯一一点亮。
“可你常来?”
“是,”文娘回答林如鉴,“圣女的职责是感天地,接神意。在我还小的时候,父亲就总在深夜将我一个人关在九神庙里,我赤脚穿过所有的长廊,掌灯照过这里每一寸角落,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里。”
“真的有神吗?”
“以前有,现在不知道了。”文娘看着西北神君的塑像,西北神君的塑像在九神里最次等,曾经用的是木雕的,下半身潮得朽得没有半点神君样。但眼前这尊塑像和文娘记忆中不同,他栩栩如生,外层被金漆覆盖,看起来富丽堂皇。
很新,这尊雕像是近日才做好的。
文娘低头,看着脚边,轻声说:“人总是有需要的时候才会想起神明。”
庙里难以落脚,林如鉴踢开挡道的东西,勉强开出走动的道,他闻言回道:“不好吗?这说明在需要神明之前,人能依靠自己解决问题。”
“其实人能解决任何问题,这世间从来不需要神的存在。”林如鉴端详脚下,微笑道,“人有这个能力,只是龙隐村的人用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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