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等了许久的不悦此时也缓慢平息,不打算接着为难人,便取过一旁紫檀架子上的巾帕,唤人过来,替他擦头发。 “太子哥哥找我……是要说什么?” 柔软的帕子掠过发梢,白眠雪虽然反应迟缓,但到底察觉出来他似乎不太生气了,便软绵绵地开口。 他背对着白景云,乖巧地把长发和后背留给他,因此看不见白景云的表情。 只听他淡然道, “黎州受灾,你可知道?” “嗯。” 今儿一天都与这黎州脱不开关系,白眠雪连忙点点头。 谁知动作太大,扯到了自己的头发,当即疼的呜咽了一声。 白景云似乎在他身后轻得微不可察地笑了一声。 身后铜灯长明,烛影轻晃。 “太子哥哥是嫌我笨么?” 白眠雪迟疑着缓缓捂住被扯疼的脑袋,想回过头又不能,只得对着眼前的空气委屈巴巴问。 “不是。” 白景云面不改色,见人不高兴了,眼都不眨,“是我用力太重。” 他愈发放轻手中力道,一边替他细心地擦净长发,一边道, “我倒是忘了殿下已在六部辅政,当知天下万民疾苦。” 他语气里少了一分素日的冷淡,多了些温和赞许。 白眠雪突然眨了眨眼睫,心头一动。 “黎州这回受灾太重,父皇今日又急召我与几位大人前去商议。” 白眠雪乖巧地点点头。 他知道今日白景云急匆匆走了便是为了这事。 就连在他文柏堂的住处,白景云叹息一般跟他道,自己实在烦心,应当也是有这件事的缘故。 “怎么了,是没有什么好的对策吗?”白眠雪轻声道。 “怎么会,父皇跟前那群朝臣,主意一个比一个多。” 白景云漫不经心地淡然一笑。 “那太子哥哥又为什么烦心?” 白眠雪抬手撩起几缕自己半干的发丝玩,下一瞬却被白景云按住,不准他乱动。 “正是因为主意太多,方才烦心。”白景云应了他一句,又轻笑道, “说来我倒是有几分好奇,若是今日五弟在场,不知这黎州灾情如何处置为妙?” “我……”白眠雪沉默片刻,缓缓道, “拨银子么?朝廷已经拨下来了,只等黎州知府勘灾完毕发给他们。” “若论市集的粮食米炭等价格么,大衍律法早已明令禁止囤货积奇,早就没人敢涨价……” “若是担心有灾民暴动,想来知府早已料到,应当派有官兵驻守……不知还有什么难题?” 白眠雪被擦头发擦得舒服,像只被人顺毛撸的娇气猫猫,一边满意地享受着,一边轻声细语道。 “五弟聪明。但我有一句话要问——” 白景云替他擦净最后一缕未干的长发,将人按着转过来,两人相对而坐,他温和地轻声道, “若是上面这些人个个贪腐成风,朝廷无人,官府无人,又当如何?” 白眠雪想了想,漂亮的眼睫眨了眨,摇了摇头。 他能想到的那一点,白景云必定已经先他一步想到了。 “依着大衍律法,他们有些人不过是贪墨了百两白银,当判虢夺官位,贬为庶民。又有些人不过是私藏几十斤大米,略高于市价卖给邻人……父皇却要我将他们一概诛杀。” “这些人是死是活,父皇惯来不满意我处置的手段。” 白景云轻叹一声,神色有些疲累。 “父皇又说太子哥哥太过仁心慈善?” 白眠雪抬头望他,英帝对白景云什么都满意,唯独觉得他有时过于仁善,简直是大衍朝堂里人尽皆知的秘密。 白景云神色却淡漠,“严刑峻法易得,人心难得。” “若不按律法处置,要大衍律法何用。” 他说罢默然等了半晌,仿佛白眠雪已经乖巧得睡着了,突然听他轻声道, “太子哥哥说得对。” 他猛然低头,白眠雪眨眨眼睫,轻声细语道,“父皇惯用的铁血手腕固然可贵,只是何必轻易用在普通百姓身上,他们只是想活着罢了。” 白景云和他澄澈的目光对视一眼。 原本冷漠淡然的青年突然淡淡地笑了一声,无端显得温润尔雅, 他放下巾帕,抬手去抚小美人的发丝,轻叹道, “今日怎么这么乖。” 谁知他话音刚落,忽然一个东西从白眠雪袖中滚落了出来。
第102章 一百零二 那东西自然就是方才谢枕溪给他的匣子。 眼下它里头盛着玉, 叮叮当当一路滚到了白景云脚边。 白眠雪瞬间紧张兮兮地站了起来,摸了摸空荡荡的袖子, 连忙就要弯下腰去捡。 白景云若有所思地看着幼弟笨拙急切地蹲下身,墨色长发乖顺地垂在身后,眼神不由得一暗,止住了他的动作, “这是何物,五弟怎么惊慌成这样?” 白眠雪娇气地去拍他的手,似是嫌他妨碍自己了, “太子哥哥快松开……我怕里头东西当真摔碎了,那就可惜了。” 白景云倒是好脾气,看他一眼,便松开手,缓缓俯下身子, 替他捡了起来。 这匣子瞧着虽不算起眼,但握在掌心里却是黑漆漆,沉甸甸的。 只有留了心才能发觉, 这一整只盒子都是用大衍极珍贵的乌木制成的。 匣子如此贵重,里头的东西自然也不遑多让,方才能压得住。 白景云一经手就知这匣子不是凡品,只是他平日里多是冷眼旁观,知道自己这傻弟弟和许多人不一样。 不论多贵重的东西, 只要不合他的心意, 都着实难入这小祖宗的眼,更不要说让他当成宝贝拢在袖子里了。 他轻轻一笑, 看向白眠雪的眼神已带了几分了然, “哪里来的?” 白眠雪眨了眨眼儿, 看着他脸色,突然本能地有点怯。 “说话,哥哥在问你。” 白景云握着他方才当成宝贝的匣子,见他害怕,神色温柔了一点, “如此喜欢,莫非是旁人送的?” 眼看他脸色不太难看,白眠雪顿了顿,终于点点头,轻声道, “是谢……是北逸王送我的。” “里头是一块玉。他失手砸了我的玉冠,特意寻了一块来赔我。” “果真是他。” 白景云轻轻点点头,把匣子还给白眠雪,见人连忙伸手,小动物捧着吃食一般把东西接住,神色渐渐冷了起来。 “北逸王……” “我记得先前早就告诫过你,他心性不定,为人狠厉,与你的性子是云泥之别,应当尽早与他疏远,免得被他骗得团团转,你们怎生越走越近了?” 白景云坐在桌前,淡淡开口,却有种无形的压迫感。 白眠雪愣了下,小声道,“太子哥哥,他好像也没有骗过我。” 小殿下伸手打开匣子,但见里面的玉石莹润坚硬,丝毫未损,“你看,他答应赔我的,也没有食言。” 白景云抬头瞧他,“图谋不同罢了。” “一块玉能值几钱,却能换得你真心相待。” 他仍是翩翩佳公子,温润如玉的大衍储君,眼里却有一丝他看不懂的偏执。 他伸手替他阖上匣子,闭了闭眼,有点忍不住道, “像这样的东西,在东宫取之无尽,用之不竭,你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 东宫。 天下万民仰头痴望的东宫。 白眠雪隐约觉得自己猜到了他的未尽之言,迟疑片刻,轻轻摇了摇头,“东宫是太子哥哥的东宫,我有这一块玉就已经够啦。” 白景云也察觉到自己一晃而过的失态,稳了稳心神,垂下眼帘,缓缓一笑, “就这么急着替他说话?” “只是觉得哥哥们好像都不太喜欢北逸王。”小殿下乖巧地看他一眼, “我却不觉得他有那么……不堪。” 白景云点点头,“你这么想也是不错。” 桌上的烛影跃动几下,照出他面容沉静,眉眼温柔,言语却锋利如刀, “当日追随先帝开国的几大世家如今几乎都已被打压陨落,唯独谢氏一族能长盛不衰,你当真以为是凭借运气么。” “人言一朝天子一朝臣,谢家倒是伶俐透顶,当年皇子夺嫡时,几支把持谢家的旁系也各自竭力支持一方,分头押宝。无论哪位皇子登基,倒也能保得氏族荣耀。” “如今谢氏的旁支纷纷零落,像当年一样故技重施已经不可能。自然要另辟蹊径。” 白景云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淡然道, “老二自己手中掌着一部分兵权,又是个不肯受制于人的暴脾气。老三母家太弱,本宫又是太子,我们几人不可能任他摆布。” “你猜,如谢枕溪那般聪明的人,会挑谁?” …… 话音缓缓落下,烛影摇红,窗外夜色沉寂如水。 白景云见幼弟听着自己的话缓缓蹙起眉头,懵懂纤弱的眉眼间有几分无助,由不得生出几分心疼。 只是有些话他到底得剥开了讲给这小傻子听,免得他到时被人拆吃入腹还不自知,只知道傻兮兮地追在坏人身后跑, “难道五弟喜欢被人时时处处牵制掣肘,被人如提线木偶般锁在深宫,不得自由,只能凭他脸色行事,任他伤害?” “更何况,若是有朝一日,他谢家当够了人臣,想踩着你的血和骨去尝尝龙椅的滋味,难道你还能反抗他么?” 白眠雪蔫了,但很快又抬头,“他不会。” 他明白白景云的意思。 世家大族若想永保荣宠不衰,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自己亲自挑选出一个好操控的傀儡来坐这个皇位。 只是他与谢枕溪在一处时,反而并不太谈论政事。 偶尔有,也只是谢枕溪说,他听。 有时他也会征询他的看法,反倒有让他学习的意思。 若只是想押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傀儡,又何必这样费心待他。 …… 他缓缓仰头去看有点陌生的太子哥哥。白景云少年聪慧早成,又跟着太傅修习帝王之术,只怕是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高高往下看着他。 但他却不然,他与谢枕溪平视,才能瞧见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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