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低沉沉的声音滚入耳膜,顾长雪不自觉地抬手捻了下有点发烫的耳根:“看。” 他们很快便下了车辇,循着茕茕的羌笛声走到吹笛人附近,意外地看到了一片人海。 那位见过两次面、据说家里专门做死人生意的老太太正坐在一块风蚀出的石柱上,闭着眼吹着手中的羌笛。笛音低凉,拖着幽长的尾调在月色下兀自婉转。 小狸花钻在人群里四处要纸,说要把平沙村乡亲们的名字写下来,好让老奶奶帮忙送魂。司冰河陪着她乱钻,又任劳任怨地替她记名字,写到最后时,他揉了下手腕问:“还有吗?” “……”小狸花安静了一会,拽着他的袖子说,“再写一条,就写……柳神……不,玉门村的沙民们。” 司冰河抬眼看了小狸花一下:“好。” 写着人名的字条被送去老太太坐着的石柱下,有人匆匆堆了篝火备了酒,大家逐个排着队,在袅袅笛音中将心中惦念之人的名字送入焰火,闭着眼念叨了诸多不舍之事后,再抬首举起两杯浊酒,一杯敬故人,一杯敬黄沙。 小狸花想送的人太多,写也要写很久,于是便排在了最后一个。她笨拙地敬完酒后,老太太恰好吹完送魂的曲子,坐在石柱上看她:“小姑娘,你许愿了没有?” 小狸花呆了一下:“许愿?” “那些死去的人被你送了一程,总该有点回报。”老太太说,“对他们许个愿吧,让他们替你捎给神灵。不然他们欠你的这份恩,可能还得带到下一世呢。” 小狸花立马紧张地绷了下后背,乖乖又站到篝火前,闭着眼想了半晌,实在没什么愿望。 她苦恼地睁开眼,恰好看到石柱边正神色淡淡抱着剑的司冰河,还有周围那些还拭着泪尚未散去的人群。 她歪着头想了想,闭上眼阖住手。 若是神灵能听见,那就请保佑好人一定有好报吧。 她再次睁开眼,高高兴兴地冲着蹙着眉望过来的司冰河蹦跳过去:“走呀哥哥,不要皱眉头了,我们一起回车上!” ……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与此同时。 三千里外,江宁官道上。 一位老翁佝偻着背,拄着木拐独自在雪地里蹒跚。 刺骨的夜风分外熬人,他麻木着脸,一步步踩进及膝厚的雪里。道旁密林骤然飞出几只鸦雀,振着翅发出呕哑的叫声,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应声倒在雪地里,昏厥了不知多久,再醒来时,已是在某个茶馆中。 “哎呦,可算醒了!”小二聒噪地咋呼着,端来热茶汤给他暖身子,“老人家,您这是要往哪儿赶啊?大雪夜里赶路,亏得遇上我路过,不然明早都得冻硬在雪里了!” 他又说了些您福大命大、死里逃生之类的话,看着老翁一点一点把汤慢慢喝完,没忍住又问了一遍:“您这是要去哪儿啊这么急?” 老翁迟滞地转了下眼珠:“江南。”
第八十五章 去江南的路上,颜王难得主动找司冰河搭了一回话:“你想要什么封号?” 皇帝的亲弟总不能一直没个身份,这几日顾长雪一直在酝酿着给司冰河授个爵位,只是还没想好用什么字。 “封号还能自己选?”司冰河觉得离奇,他屈着一条腿坐在车辇上睨过来,“那我不想要行不行?还有,为什么是你来问?” 他无比清醒:这哪里是封号,分明是套驴的缰绳!落到他身上就意味他要做壮丁了。 但当他侧过脸冲着车厢内示意时,神色还是缓和了些许:“陛下还是不舒服?” “……”颜王沉默了一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比起身体上的不舒服,那更像是心情不好,连续几日顾长雪都恹恹地窝在车里不愿动,搞得方济之还以为小皇帝中暑了。 “可是方老搭了脉,又说陛下没病,就是心绪郁结——他郁结什么?”司冰河百思不得其解。 “谁知道?”方济之从旁边的车厢里探出头,“你记不记得——哦,来西域的时候,车队里还没你呢。” “什么意思?来西域的路上怎么了?”司冰河略微调了一下坐姿,克制地让自己的神色别那么八卦。 方济之用一种诉苦的口吻说:“你是不知道,刚进沙漠那会儿,头两天还没遇上雪。这两位一个白天看着窗外垮着脸,一个晚上看着窗外垮着脸,一天到头就没一个好时候。” 那会儿他还腹诽过,这俩人是商量好了轮流心情不好么?分配得如此默契。 “……”司冰河愣了一下。 颜王不喜雪这件事,他倒是听景帝说过。顾颜晚上看着窗外垮脸,无非是因为月色下的大漠乍一看很像雪原,可景帝看着白天的大漠心情不好是因为什么? 司冰河抬头望了眼远方的莽莽黄沙,日光下灿若流金。要他联想就只能想到一堆金子,着实不太可能让人心情不好。 他想不出个答案,只好扭过头道:“随便你们挑什么封——” “安、成、聪、定,”颜王打断,“既然你自己没想法,那就从里面挑一个。” “……行吧。安成……”司冰河念着念着,突然迟疑了一下,“定……吧?” “怎么最后还带了个‘吧’字?你是真觉得‘定’好,还是矮子里面拔高个儿?”方济之伸手过来拍了下司冰河的脑袋,“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司冰河被拍回了神,眼神下意识就要瞪起来,目光从方济之苍老的脸上扫过,那股子气又被他硬生生憋住,闷声道:“没,定字更好。” 方济之狐疑地看他:“那你刚刚怎么一脸迟疑?” “就是……”司冰河犹豫了须臾,低声说,“就是刚刚耳边突然闪过一道声音。” 那应当是他所遗忘的过去里,曾经发生过的对话。 或许还发生过不止一次。以至于他耳边闪过那句话时,他下意识张了下嘴,几乎要接住话茬。 “……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说话的人是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声音里透着一股活泼劲儿。因为记忆残损,那句诗缺了前半截,司冰河默默在心里补上: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诗念得没头没尾,也不知在那之前他们在聊什么,他下意识地张嘴又想接什么,话到嘴边便落了空,以至于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怅然若失,好像魂魄都被挖去了大半,徒留下大片空茫。 他不知这句诗的来龙与去脉,但下意识觉得这段记忆有些隐秘,不该随意与旁人说,于是最终还是咽了回去,没说实话:“应该是幻觉吧。就挑这个‘定’字了。” 方济之撇着嘴怼了一句“小小年纪哪来的幻觉”,颜王则在收到答复后就点点头,坐回车厢里:“听到了?” 顾长雪左手撑着下颌,不是很有精神地靠在案牍后:“安民大虑曰定,嗣成武功曰定,德操纯固曰定……这封号的确合适。另两件事呢,办的如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陛下倒是会使唤人。”颜王半真半假地说着,语气依旧很淡,叫人听不出他是在玩笑还是真不满。只是坐在车厢里的另一个人并不在意他的这点抱怨,懒起来甚至连眼皮都不想抬,于是他的眼神便能光明正大地落在顾长雪那只空闲的手上。 不知是穷极无聊,还是对方真的很喜欢他之前做的那只草蚂蚱,那只苍绿的小玩意儿一直在景帝修长干净的指间被拨来拨去。 大概是顾长雪的手太白了,衬得那只原本简陋的草编物翠得像玉,羊脂白与翡绿交错,格外养眼。 顾长雪刚拨弄了下蚂蚱脑袋,右手就被某人捞了过去,对方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他的指缝,又覆上他的手背,引着他捉起案牍上的朱笔。 【司冰河与小狸花的过往都未查到。】 颜王倾身靠过来,几乎将顾长雪半揽进怀里:【司冰河失过忆,想起的名字未必是自己的。小狸花被村人收养,现下用的名字也未必与以前相同,想找她的亲生父母恐怕不容易。】 顾长雪垂着的眼睫因为颜王落在他耳翼的气息微颤了一下:【优先弄清小狸花的身世。】 他的字写得有些凌乱,因为某人半途捣乱似的吻了过来,从他唇缝掠过后,又捉着他的手吻了下被揉按得有些泛红的骨节:“为什么?” 颜王牵着他的手,朱笔在耳鬓厮磨间于洁白宣纸上留下几行凌乱得不得体的字:【你说曾有宫女指认司冰河害她性命,调查司冰河的过往,难道不比替小狸花寻找家人重要?】 顾长雪向后退了半寸:【生者比死者更重要。】 有关宫女的故事本就是他编来蒙骗颜王的谎言。让颜王帮着查司冰河的过去,只是想着如果有可能,他想帮这位未来会替他担上天下重任的少年寻一寻来处。至于小狸花…… 他的确掺杂着几分额外的私心。 倘若她是被人拐到平沙村的呢?如果她的家人还等她回去,他想送她回家。 颜王看着顾长雪的神情,抬手轻轻抹了下他的唇畔。 很奇怪,有时候顾景的神情中透露出的信息,他不大能理解,或者说,是他所认识的顾景所不应当有的。 他凝视顾长雪半晌,突然低声道:“还记得你先前问我的话么?为什么不喜欢在下榻处点灯。” 他于夜深人静时想了很久,逼着自己一点点厘清那些纷乱的情绪,逐渐分辨出几分真实。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好像……是在很久远的从前。” “不是不喜欢点灯,是不敢点。” “因为点了,就好像预备在这处地方停留一段时间。不点……” 就可以敦促自己,不要在此处停留太久。你没有多少时间休息。要快点启程。 顾长雪愣了片刻,眸光从眼尾垂落,望向案牍边那盏摇曳的烛火。 或许是因为入夜点灯对他来说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吧,他竟从来没有注意过,究竟是从何时起,对方总会在他在时会点亮一盏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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