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镰催过他几回,都被六郎找由头给躲过去。 今岁是老将军的六十大寿,大约是夸下海口真的没脸吧。 宁王笑了笑,神色舒展。 “至于小妹一家嘛……”大郎摇摇头,“日前来信,说是在关西渡找不到船,可能要稍迟些,让我给父亲告罪呢。” 众人这边说说笑笑,那边曲怀玉却拉着顾云秋找了个无人的安静角落坐下,让小厮去单独弄了七八样糕点来: “秋秋,你先吃点东西垫上,我家宴会就是这样的,一定要等所有人到齐才开席,别饿着你了。” 顾云秋才吃了腊汁肉夹馍,这会儿还不饿。 他拉着曲怀玉坐下来,又缠着他讲了几样西北和西南有名的点心。 如此到晚些时候,日暮黄昏。 曲怀玉的爹娘、大哥终于赶到,顾云秋听得门房唱喏,抬头观瞧时,门帘一动先走进来一个白面书生,年纪看着比宁王大,神态从容。 他才上前拜下、准备同老将军见礼,身后的帘子就狠狠摇晃两下,从外进来一个年轻人,呯咚一声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这人二十五六岁模样,下巴青了老大一块儿,眉眼却含笑,一边哀哀叫着求饶,一边喊了老将军: “爹爹你瞧,姐姐她也忒不给我面子了!” 这时,便是又从帘子后绕进来一人,她身量不高、披一席红色大氅,腰间跨马鞭、短剑,脚上踩着雁翅皂靴,云鬓边簪着一朵重瓣山茶。 曲怀玉见着他们,一下就从凳子上窜起来。 顾云秋便了然:这就是曲帮主和夫人江雁。 “爹!”江雁声音响亮,竟是如男儿般抱拳拱手与父亲见礼,转身又踹了地上的人一脚,“女儿远远回来,就见着这混小子蹲在角门处鬼鬼祟祟,就给顺手提回来了——” “那就鬼鬼祟祟了!我、我这不是张望张望!” “张望什么?”大郎过去扶他,“角门那边可不管着发媳妇儿给你。” 哦,顾云秋好笑,原来这是江家六郎。 闹这么一出,除了被留下追查的二郎,江家人算是全部到齐,紧跟在江雁身后的还有曲怀玉的大哥曲怀文。 曲怀文年长,人也稳重,听得弟弟一番介绍后,反是起身正儿八经给顾云秋鞠躬,感谢他对弟弟的回护。 三人客气推了一番,顾云秋寡不敌众,手中又被塞了个印信。 是个盖有曲家帮图样的铁牌,能方便他在整个西南横行无阻;有困难时,也能请动曲家帮的马帮出手。 不过一次顺手帮忙…… 顾云秋看看曲怀玉,现下倒真觉得是他赚了。 人都到齐,江家老爷子便吩咐了开席,请了宁王一家人过来跟他们江家一并坐主席,席间开了几坛子四明碧香酒,由宁王陪着老爷子多吃了几巡。 顾云秋的心思,却全在这一桌子菜上。 江老爷子不贪口腹欲,可防不住孩子们孝顺:江家多出武将,既是武将,就没有成日聚在京里的。 江家素来聚少离多,好不容易能碰上一面,自然是吃穿度用全部都要挑最好的来孝敬父亲。 大郎和五郎带了关中的烧酒、烧鸡,还有七八样关中名点心。 三郎带的是西南特有的铜滚锅,热腾腾的菜放在一个铜锅里加炭火煮,别有一番趣味。 而三娘子更带了一坛虎骨酒,是她亲自猎下大虫剥制的。 六郎虽没能带得一个半个媳妇儿回来,却给老父亲带了许多新鲜的海货,他的营属在琼州,远是远,但正适合年轻的儿郎建功立业。 …… 大人们忙着敬酒,顾云秋和曲怀玉两个闷头苦吃,王妃偶然凑过去偷听一耳朵,发现他们不是在讲这个好吃,就是在说那个味道香。 她勾唇莞尔,随他们去。 不过顾云秋也不单单是自己吃,挑着个好吃的藕圆子,便要曲怀玉给他包两个;喝着一小盅炖梨汤鲜,便也要管曲怀玉讨。 曲怀玉嗯嗯嗯点头,半点没有犹豫,顾云秋说什么他就让小白记什么。 等小白手里的单子都快厚成一本小册子,他才恍恍惚惚觉过点味儿来,“秋秋,怎么你要的这些,都是……素菜啊?” 顾云秋凑过去与他咬耳朵,“我想带回去给小和尚吃。” 再次听得这个,曲怀玉有点懊恼,他抿抿嘴,“是我的错,应该向祖父讨一张请帖的,明济师傅也是京城里的红人。” 他来这么几天,少说已经听四五个人说过这位僧明济,既是圆空大师的高足,又得太后、太子的青睐。 顾云秋实在怕他现在站起来去要请帖——小和尚伤成那样一步三喘,莫说是赴宴,他下个楼梯都难。 便连忙拦下曲怀玉,寻了个借口道:“他跟在太子身边讲经,不好出来的,你要了请帖不是反而让他难办?” 曲怀玉想想也是,之后,倒是不用顾云秋吩咐了,直接让小白去后厨盯着,看见什么素菜都给顾云秋装一份儿。 宴席过半,顾云秋就找好理由,推说自己不胜酒力要先告辞。 王爷王妃都知道自家儿子是个什么酒量,没多想就放了他回去,顾云秋别过老将军和其他长辈,就由曲怀玉送出了将军府。 他上的是宁王府准备的马车,但同时,也有一辆朴素的雇车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等到了丰乐桥边,点心就寻了个由头支开车夫,顾云秋立刻从车后跳下来,快跑几步躲到了后面那辆车里。 两辆车在桥边分开,一辆远远驶向武王街,一辆转头过丰乐桥、上聚宝街,然后径直驶入已经给他们留好了门的云琜钱庄。 曲怀玉老实人,塞在车里的食盒竟然有十多个。 顾云秋被小邱扶着跳下车的时候,怀里甚至都不得不多抱一个。 “小和尚还醒着不?” 顾云秋看看院中的更漏,戌时三刻,已经不早了。 “小师傅醒着呢,还劳神看了一卷书,”小邱请了陈家两兄弟一起帮忙搬弄食盒,“东家,这些是直接送到二楼房间吗?” 顾云秋点点头,等小邱他们忙完,又挨个给了他们赏。 陈家两兄弟正待拒绝,顾云秋就先笑融融握了他们手,“今日是老将军寿诞,算是过节。” 两兄弟对视一眼,这才讷讷拿了。 他们是都没想到,城里的规矩竟这样厉害,给东家干活,还能领到额外的赏钱—— 他们在陈家村也帮忙人干活,大多是摆席吃饭就算,好的给一点糖果瓜子。 这些日子在钱庄当差,莫说工钱,就是赏钱都够他们家里半年一年的花销。 小邱倒是见怪不怪,还与那马车夫嬉笑着说了两句,是什么过几日请你喝酒、再几日来家喝茶之类。 陈家兄弟心下纳罕,却也暗暗跟着学。 小邱八面玲珑,唯是不认得几个字,否则,肯定是可以谋个外柜学徒甚至是档手的活计,将来继承荣伯的位置也未可知。 陈家兄弟记着顾云秋的恩,自然也不想给恩人添麻烦。 他们是乡下人,但也在努力一点点学着在城里生活、经营。 顾云秋不知他身后这帮伙计心里的事,只一门心思扑到小和尚身边——将军府寿宴上的东西都是好的,能孝敬给老将军的、伤病患自然吃的。 其中顾云秋最喜欢那个寿桃,粉粉嫩嫩的面桃子,外面描得十分精致,里头还塞了豆沙,软糯香甜、比正经蜜桃还好吃几分。 将军府的食盒是一摞三盒,头里几个是顾云秋央来的,装的分量还算寻常,往后几个就有些夸张—— 用个小盆装的酥炸黄金玉、塞得盒盖都盖不严实的薯蓣豆花球、压得扁扁的绿玉菜汁饼,还有看着像是整盆倒进来的红豆汤。 点心要在王府帮忙盯着,顾云秋就扁了袖子亲自给李从舟布菜,径长三尺的圆桌很快就被堆得满满当当。 看着这些菜,李从舟哭笑不得,“你这喂猪呢?” 顾云秋顿了顿,发现还有两个食盒没打开,也察觉到曲怀玉给的实在是太多了,便转头抿嘴,与李从舟打商量: “不如我都给你打开?你挑几样喜欢的,剩下的我送楼下给大郎他们。” 这些菜在李从舟眼里大差不差,可顾云秋一片心意,他也不好当面拒绝,只能择了几样色彩鲜艳的,以及那寿桃。 见寿桃被留下,顾云秋赞了一句有眼光,探出头去本想喊小邱,看见陈家二郎正好坐在院中,便叫他上来给食盒都拎走: “拿给你嫂子收拾,明日你们分着吃。” 陈二郎点点头,想学着小邱说几句漂亮话,但最后还是说不出口,只能闷头干活,上下楼梯两趟,终于给七八个食盒都提下去。 李从舟晚上用过曹娘子煮的一碗粥,这会儿也吃不进去东西,陪着顾云秋说了一会儿话,和他分着吃了那只寿桃。 顾云秋喜欢这个,他看得出来。 辅国大将军的寿宴热闹,顾云秋拣着有趣的说给李从舟听,还一一给他介绍了江家的几个儿郎。 殊不知—— 李从舟前世,与江家这六兄弟合作颇多,这些人他其实都熟悉。 只是那时候的他已是宁王世子,江家人待他是恭谨客气、是战场上生死与共的将帅关系,却远没顾云秋说出来的这般有人情味儿。 江家儿郎各个都是虎将,前世徐振羽将军战死后,还是靠他们撑起了西北的一片天。 尤其是后来入蜀与襄平侯那群毒药喂出来的士兵作战,也全仰赖三将军和三夫人,以及曲家马帮多年对地形的熟悉。 李从舟听着,倒也没想到—— 往后威名赫赫的江六郎,在父亲的寿诞上,会被长姊一脚踹进厅堂。 不知为何,听着顾云秋绘声绘色的讲述。 李从舟忽然觉得那些在他记忆里,只是虎贲中郎将、只是雁翅将军的人……渐渐有了骨骼、有了血肉,像画中人渐渐走出了画一般。 那些模糊的人影摇摇晃晃,最后都变成了顾云秋的一颦一笑。 重生以来第一次,除了复仇,他心里有了些异样的感情。 无关于报国寺、无关师兄师父,他希望往后的每一天,顾云秋都能像今日这般无忧无虑: 捧着个面团捏的夹心寿桃子,眼睛亮亮地看着窗外算不得圆的月,沾着豆沙的唇角露出两湾融融梨涡,眉飞色舞、兴致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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