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在心中暗叹,他家秋秋心性单纯,就算是别院,他也不想这些别有用心的人去里头生事,得好好挑些忠仆。 王妃见他脸上神色多变,便笑着宽慰道: “也别太费神,秋秋大了,或许自己有主意,待会儿我也去问问看。” 宁王这才舒了一口气,想了想,突然想起御苑今日进了一批大宛的好马,其中有匹四蹄点墨的白雪驹十分好看。 他扯扯衣领,“衣服可以晚点再裁,递折子我要进宫一趟。” 王妃捏着皮尺一愣,“你不才从宫里出来,这会子又进宫做何?” 宁王步履飞快,转瞬已走出观月堂,声音却遥遥从门外传回—— “我给秋秋讨礼物去。” 王妃看他猴急的模样,摇摇头,丈夫的心思还是粗。 秋秋从小到大就不喜欢骑马,小时候送给他的踏雪乌骓,可从没见顾云秋骑。 除了衣裳奇玩,她给顾云秋备下的贺礼是六个厨子,此六人分属于不同的州郡,能做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中原、东海的六处美食—— 在江镰老将军的寿宴上,她可都听着了: 她家小馋鬼止不住地同曲家小公子说这个香、那个好吃,活像八百年没吃过好东西。 王妃放下皮尺,笑着捏捏眉心:顾秋秋,当真是好没出息。 不过十五岁的男孩子心里有主意,这生辰宴要如何过,还是要去问问儿子—— 顾云秋倒也没藏着掖着,直说了他的打算: 十四日请曲怀玉过来小住,十五就在家里过,十六日上他要去报国寺、跟小和尚赏月。 宁王妃听了觉得甚是欣慰,孩子长大了: 曲怀玉是江镰老将军外孙,虽无功名、不在朝,但心性纯良、待人以诚,他的爹娘兄弟、舅父舅母都是当世英豪。 与这样的人结交,将来秋秋的路会好走得多。 而报国寺的僧明济,王妃从小看着那孩子长大,成熟稳重、踏实可靠,宫里宫外,人人交口称赞。 只那孩子性子冷,除了圆空大师和他的几位师兄,王妃还从未见他对其他人假以辞色。 后来江南一行,听得萧副将禀报,说明济待顾云秋极好,顾云秋扭着脚的那几日,都是由他背着爬上爬下。 两个孩子同年同月同日生,也算一种缘分。 明济年纪轻轻,却大有继承圆空大师衣钵之势,将来就算不主持报国寺,到哪儿都是一代高僧,对顾云秋的声名也有利。 儿子有主意,王妃自然是赞成同意。 如此,生辰宴的事就这般定下来。 八月十四日上,顾云秋早早套车出门,先送了请帖去辅国将军府,婉拒了曲怀玉留他吃饭的邀请,转头就直奔云琜钱庄。 小和尚的伤好得七七八八,能跑能跳,正好送他回报国寺。 马车停到后院时,朱先生专门从外柜上撤下来见了顾云秋,与荣伯两个并肩冲他拱手。 这回钱庄能够化险为夷,少不了顾云秋从中斡旋。 朱信礼原本觉着东家年轻,在心里思量这份差事并不轻松,没想顾云秋心思缜密、屡出奇招,倒真叫他刮目相看。 顾云秋不想和朱先生议论这些,说了两道客气话就转身蹬蹬上楼。 “远远就瞧见你张扬马车。” 李从舟立在窗口,略侧首过来与顾云秋笑了笑。 他的眉目其实继承了宁王和王妃的全部优点,自有男子该有的气宇轩昂,笑起来时,却依稀能见到王妃的和婉。 顾云秋暗自撇撇嘴,本欲张口劝他往日多笑笑。 但想到小和尚来往穿行在京城诸坊和后宫,若人人都能见他这般笑,指不定要招惹出是非,还是板着脸,当他的夜叉修罗好。 等五年后,真假世子案告破、恢复了他的世子身份,那样才名正言顺。 “明日过生辰嘛,马车当然要挑好的。” 这辆马车的车厢是金丝楠的,车棚用了勾金银的潞丝,潞丝的韧性比湖丝高,掺上金银丝后更加坚韧,用在顶棚上,日光一照光彩煜煜。 车棚四角垂着的铜铃是铃兰花形的一串,从上至下、由大到小地套着四个,在仲秋的微风中叮叮咚咚。 车厢四壁上都有神鸟纹,前头是四匹马拉,看着恢弘大气,坐着也四平八稳。 这辆马车本属于王妃,但一来太过奢华,非是隆重场合王妃不爱用;二来八月里京城天变、一日冷暖不定,王妃前儿染了风寒、咳嗽不止,至今闭门不出。 顾云秋想着生辰就要给李从舟最好的,所以专程到王妃病榻前借了这辆车,准备送完小和尚就回去给王妃侍疾。 说完马车的事,顾云秋看看李从舟。 突然三两步跑过去,伸出手、轻车熟路地撕李从舟衣服。 李从舟愣了片刻,也由着他。 这么十日五日的,顾云秋哪日不是这般对他,之前伤重,甚至连件像样衣衫都不许他穿,成日就那么光着。 虽知道这是为了照料方便,可他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摇头。 顾云秋扯开李从舟的僧袍和中衣,凑过去、探头探脑看他胸口上的疤—— 拆掉绷带那日,顾云秋瞅着那碗口大的疤痕,嘴巴都抿成一条线。 后来是点心想起来,他们从江南带回来的生肌膏还有,便悉数取回来给李从舟用。 不止是胸口,还有手臂,都叫顾云秋一丝不苟地厚厚涂上一层。 往后几日,更吩咐小邱一定要每日三次地给李从舟上药。 小邱对着任何人都能扬起笑脸,但上药三日后愣是被李从舟的冷脸吓怕了。 在某次顾云秋来时,跪下磕头,求着顾云秋千万给他换个差事。 “东家东家,小师傅的眼神太唬人了,您那药材金贵,可别叫我手一抖给洒了——” 顾云秋本来想笑他没出息,但想到自己从前也是被小和尚瞪一眼,就能吓得险些掉下云桥摔死,便歇了笑话小邱的心思。 转念想想钱庄上剩下几个伙计,便换成了陈二郎来照料。 陈家这两兄弟都不太爱说话,对上李从舟这样的性子也正好,二郎办事一丝不苟也不插科打诨,被李从舟冷眼看着,也没太大的反应。 几日下来没听他抱怨一句,让小邱刮目相看,对着谁都是止不住地夸,说陈家二哥老练。 陈二郎被他夸得脸热,借机也寻小邱讨教了几招。 如今,顾云秋看李从舟的伤,手臂上的豁口已经消退了不少,胸口的疤痕也淡得几乎瞧不着。 他检查完一遍满意了,却还是叮嘱道: “最后那瓶你带回去,一定每日三次记得擦完!” 李从舟看他一眼,依言应了。 倒不是他多在乎身上留疤,实是怕顾云秋聒噪。 若他现在敢说个不字,肯定从现在开始到祭龙山顶都休得片刻安宁。 李从舟是半道儿身负重伤被顾云秋上捡回来的,照理来说没得行李,可顾云秋就是着人给他收拾了一大兜,吃穿度用什么都有。 私下里说是给他的贺礼,明面上却连借口都给他想好: “就说是太子赏赐嘛,难道圆空大师还会当真去问太子么?” 李从舟说不过他,认命地坐上那金闪闪的马车。 “我已经同阿娘讲了,她同意八月十六我来找你的。”顾云秋将他的打算和盘托出,然后又问了小和尚寺里几位师傅的喜恶。 “?”李从舟挑眉,“怎么问这个。” “到寺里叨扰,想要讨个好儿。” 李从舟侧目看着他笑得弯弯的眼睛,将一句到嘴边的不用咽下去,改换成娓娓道来: “师父不爱华服美物,惟对孤本善本经文着迷;圆净师叔偏爱各式手串,圆澄师伯暗中喜欢收集禅带……” 顾云秋认真听着,一一记在心上。 如此说说笑笑一路,倒是很快就到达了祭龙山顶、报国寺的山门前。 也不知是不是长大了、心境不同的缘故,盘绕的山路好像变短了、时间也变快了—— 点心帮忙提着那两大包的行李,跟着他们一级一级上山,山门前的几位师兄看见,都是热心肠地上前来帮忙。 “世子来了?” “师弟回来了?” 也不用李从舟开口,顾云秋帮忙解释了这些东西的来路,说是他在路上看见从东宫出来的李从舟,瞧他行李太多不方便,就顺路送来。 两位僧人没多想,帮着谢过。 李从舟站在旁边,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顾云秋被他看得脸热,趁两个僧人不注意,悄悄凑到他耳边,“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所以我帮你诳。” 李从舟终于忍不住,脸上露出笑意。 几人说着,正要邀请顾云秋进去殿内坐坐,远处山道上却传来阵阵马蹄声,没一会儿,报国寺的山门口就聚集了大量的银甲卫。 李从舟眉头一跳,心中隐有不安产生。 而顾云秋浑然不觉,见领头之人是萧副将,还远远冲他挥手,笑盈盈喊了声: “萧叔——” 奇怪的是,萧副将听见他的声音,脸色变得很古怪,看过来的眼神也复杂,最后竟是别开了视线,只闷头往前走。 等到近前,他才涩声开口,“……原来,世子也在这儿。” 顾云秋眨眨眼,见他身后银甲卫人数众多,也慢慢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萧叔,发生什么事儿了?” 萧副将咬了下嘴唇,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挣扎。他的一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静默了半晌后,才颓然转头、麻木地开口道: “世子,明济师傅,我是来请二位回王府的。” “回王府?”顾云秋问。 李从舟却眯起眼,看着山上山下这么的银甲卫,又联想到前几日京城里卫所屯兵的调动。 他心脏跳漏一拍,脸色倏然变了。 萧副将眼神空洞,说得很慢:“今日,府上来了一位嬷嬷,便是……十五年前替二位接生的那一位。” 他说到这,祭龙山中忽然轰隆响了一声。 众人先后抬头—— 原本晴空万里的碧霄中,不知何时飘来一团浓黑的云,像十五年前那个诡异的雨夜一般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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